不遠處的夏天

伊豆はんとう,2017年夏時:

我在倫敦大學讀書時,曾有個英國同學問我日本夏天和英國的夏季有何不同。我告訴她感覺起來便不同。她要我舉實際一點的例子,我便告訴她在日本夏日生長的植物和英國所有的植被種類很是不同,諸如竹、松、菊等等是英國不常見到的植物。

英國同學相信世界大同,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間的界線是人創造出來的,因此沒有非得存在的必要,然而關於日本夏天我們始終無法取得共識。

「季節的變幻會影響人心。」我告訴她。

「那舉例來說,我和你之間──有什麼不同嗎?」

她以那雙綠色的眼眸如此追問我。

畢業前的那個暑假,我再度造訪日本。

班機延遲了,下機後我在東京短短停留了一個下午,然後便直奔目的地伊豆半島。受不了東京的都市豔陽,我也害怕那種汗流浹背卻又無處可逃的感覺。

傍晚六點半,我搭上往南邊的火車,到了伊東後在便利店隨便買了個海苔飯糰裹腹,接著再轉乘伊豆當地的沿海急行火車南下。

與過往跨越國界的歐洲旅途相較,海水炎色、南國風情的伊豆半島對我來說很小,從沿海線起點伊東搭到半島底端能見到太平洋的下田處只要一小時多。原本預計搭七點五十的火車,然而待火車進站,我才發現眼前急逝而過的列車原來是特等列車「伊豆踊子號」,而我所購買的「外國人伊豆一日遊卷」並不能搭特等列車。

於是只好再等。本想就這樣在有冷氣的候車室裡等待下一班列車,但沒多久便因為遊客、鄉下人的吵雜及無法滿足的獨處慾望而起身離開。

靠在車站大廳的柱子上,望著車站外藍青色的天空我等了半小時,直到遠方的綠山沒入霧中前的片刻,才終於搭上一班駛往下田方向的區間列車。

5

所謂伊豆踊子,指的是川端康成小說《伊豆的舞孃》裡與二十歲學生哥相遇的十四歲舞孃。當時我想選擇一個遠離都市,卻又離都市不遠的海岸作為旅行地,在日本地圖上偶然發現「伊豆」兩字後,頓時便想親眼看看腦海中幻化出來的兩人相會的山、分別的港。

我喜歡在旅途中拖著行李亂走,如追著蝴蝶的小孩追著某條小徑或某個背影,不知不覺便失去了自己的蹤跡。是以當我終於到達下訂的溫泉旅館時,已跡近深夜。

在櫃檯等我的老闆是名膚色黝黑、身材粗壯的當地人。寒暄之後,老闆領著我到了三樓的房間。

一拉開房間的紙門,草織的蓆與樸素的木製家具映入眼裡,想要踏上旅途的心情頓時湧入我久困在靠窗座位上疲乏的心。

「溫泉已經清理了,今夜只好麻煩您先用普通的浴室洗澡!」

安排好房間後,老闆萬分抱歉的對我說。

我一點都不在意。和眾多從東京來度假的社會人士不同,我不是為了泡溫泉而來。

若是在歐洲旅行,我便會選擇廉價的青年旅舍和年輕旅人共享房間。會預訂舊式的溫泉旅館,純粹是因為我已受夠了背包旅行的那種近似夜店的短暫狂喜與悲傷。

正如旅途中的白日與黑夜,來的快去的亦快。如果肉體的動作是生,靜止意謂著死亡,那對我而言獨自旅行就是在生死之間徘徊。在火車上靜坐,是為了抵達目的地後的動;而動之後,是為了另一個靜。

夜更深時,我打開房間通往陽台的紙門,靜坐在紙門邊,望著外頭不遠處一座圍牆上掛著的燈籠,在心中一片動與靜寂之間寫下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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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日本的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持外國人一日遊卷搭上第一班往南的當地區間車,移動到了下一個目的地河津。

質樸的河津車站外,炙熱的陽光在地上清晰描繪出了車站的輪廓。在車站外找到瞇著眼望著豔陽的民宿老闆。我本想就這樣回到民宿避暑休憩半日,老闆卻告訴我如此晴朗的天氣很難得,不如就近直接前往天城山。

於是我把行李交給老闆載回民宿,一時起意決定上山。在車站前,搭上了往天城山腳的巴士。

天城山的山路並不陡,卻很曲折。爬山當時太陽正大,走在山路上的我卻突然被幾點雨淋濕。走沒二步,雨又停了。樹林很茂盛,遮蔽了我。

又走了幾步,來到一塊沒有葉子遮蔽的空地,我抬頭往山谷方向望去。兩株綠楓的末端在空中交會,和某些不知名的樹種圍出了一塊小橢圓形的空。那空中雨滴清晰的被陽光給照了出來,好似下起小雪。

一輛車突然駛過山谷間下方的道路,我朝它消失的方向望著,佇立良久,渾然忘了爬坡帶來的小腿酸麻。

下山後,大約傍晚四點。民宿老闆開車來車站接我。僅管肉體疲憊,回民宿的一路上我卻盡情的和長谷川聊天。離婚且略顯惘然的他獨自帶著一個八歲的小孩,而我至今依舊不知曉那小孩的名字。

民宿位在一座離河津鎮中心些許距離的小山上,上下山交通都得靠老闆長谷川開車。如果沒有招牌這間民宿就和一般住家沒什麼兩樣,抵達時後院甚至還晾著一床白色床單。

在房間收拾行李,深山的蟬鳴便透過這床床單傳進我心裡,家鄉的夏意頓時湧上。我想起每逢高中禮拜三最後一節體育課下課後,在有冷氣的捷運上看書的那種興奮又倦怠的心情。

我走進客廳時,長谷川的小孩正坐在地板上獨自看電視,完全不在意我的到來。在沙發上坐下,我向他搭話:「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轉過頭來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答話,便又轉頭回去看電視了。

我感覺的出來他並不是怕生,而是習慣了旅人好奇的目光。不知道我是第幾個掛著微笑向他提出這疑惑的人。即使知道了名字,沒多久便會離開,又何必苦苦追問呢?

這是國界模糊的時代特有的憂鬱,而離鄉背井的我也是時代的孤兒。

胸懷如此困惑,便再也無心在純樸的民宿裡渡過一個寧靜的夏夜。我拜託老闆載我到火車站,想去看看他曾向我提起的:今晚將在城之崎海岸舉行的花火大會。

花火即是煙火,每年夏天都會在海邊綻放。我青春的好幾個新年都在英國的煙火中渡過,夏天的花火卻在日本才綻裂。

 

從河津到城之崎並不遠,只花了半小時。下了火車來到了站外,我卻迷失在出站的人潮裡。

我猜想大家來此的目的相同,但暗夜裡人潮卻作兩個方向分流,一道往高處,一道往低處海岸去,使得置身中間的我不知該往哪前進才好。

「不好意思……」

「是。」

「請問花火…在哪?」

我用生澀的日語抓著身邊人潮中的一名老太太問。老太太一笑,然後對我說了一串我並不能完全明白的日語。

「你說英語嗎?」眼見我沒有明白過來,老太太用頗標準的英語對我說。

「啊,是的,我會說英語。」

「你是要看煙火嗎?我們也要去。」

我才發現老太太的身邊跟著她的家人,一名中年女士,以及一名少女。

和中年女士眼神交會時,她對我溫柔的一笑。

「那太好了。」我回答。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老太太對我說。我感激的道謝。

 

我們於是一起踏上往高處的羊腸小徑。

沿路的天色是副熱帶夏夜的那種死黑。這種黑在歐洲並不常見,因為歐洲既不瀕臨大洋,夏季陽光也不那麼早消失…心底覺得自己彷彿便會撞見一縷過去的幽魂,然而身旁鬧騰的人潮卻為這條彎曲的道路帶來了生氣。

老太太告訴我,這一路上的所有人要去的都是海岸,只是有些人想就近在車站附近的沙灘看煙火,有些人則想繞點遠路到較為靜僻的海灘,因此人海才會如此這般分成兩道。

「你叫什麼名字?」

溫柔的中年婦女Soyeon笑著問我。

從我們的淡淡的閒聊中我得知中年婦女是老太太Fukada的媳婦。丈夫在外地工作,而她則遠從韓國嫁過來日本。

Fukada年輕時曾到歐洲留學,和也去過那裡的我聊的頗是投緣。然而夏夜的道路並不長,很快我們便走上下坡的徑道。

沿著小道走到了盡頭,頓時來到了一處能看到海的地方──

「我喜歡『海』(umi)。」

我用不標準的日語對Fukada說。老太太聽成日語的「命運」(unmei),微笑卻不解的望著我。察覺的我連忙比手劃腳向她解釋:自己喜歡的不是「命運」,也不是「夢」(yume)。

爬下一座小小的礫岩,我回過頭來,伸出手幫助Fukada一家三口爬下岩石。Fukada和Soyeon坦然的握住了我的手,唯有少女拒絕了我的幫助。

少女自行從岩上跳了下來。白色的帆步鞋陷進了沙地裡。我們四人走上坐滿人的沙灘。

穿過人堆找位置的時候我似乎不小心踩到了某隻狗的尾巴,惹得女主人對我白眼相向。一直到煙火開始前的幾分鐘,我們才終於在人滿為患的沙灘上找到位置。

母女孫三人坐在岸邊一處微微突起的礁石上,而我則坐在礁石下方的沙地上,身後恰巧便坐著少女。

花火大會甫一開始我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來煙火所搭配的曲目竟是電影鐵達尼號的主題曲。

美國女歌手熟悉不過的歌聲在天涯的另一頭響起,隨著煙花的爆炸聲及浪潮聲遠遠的傳了出去。

厭倦做夢的我忍不住莞爾,卻並不覺得厭惡。

「好美啊。」

我轉過頭來對Fukada一家人說。Fukada母女露出微笑,唯有少女依舊不為所動。

 

花火大會結束後,我們一起走回了車站。路途上,腳步較快的我和走在前頭少女淡淡的聊起了天。在白色路燈與黑夜的照耀下,我們從小徑走回了有人煙的地方。

Fukada一家人便住在城之崎海岸,因此不需要搭火車去哪兒。在車站前因我的要求,我們留下了聯絡方式,就此揮手告別。

「我叫──,妳的名字是什麼呢?」

光影之間半白半黑的車站外街燈下我問少女。

回河津的電車載滿了下班下課的當地人,我抓著列車的把手,望著車窗外的海岸,在陌生的人們之間晃來晃去,晃來晃去。

17

大學畢業後我和英國朋友自然的失去了聯繫。我沒有回倫敦參加畢業典禮,也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她我去了日本的夏天。

其實是因為我想留些許遺憾給自己吧。伊豆的那個夏是我最後一趟真正的獨自旅行,在那之後我厭倦了總是獨自一個人,二十多歲的孤獨險些將我逼入了絕境。我厭倦了一個人執著活著、一個人慢慢死去、也累了再去享受孤獨。

在那之後不管去哪,我會跟某個愛人一起。奇怪的是我從來就沒有感受到和朋友或家人一同出遊的欲望──其實和愛人一起的欲望也沒有。

身為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的都市間竭力徘徊的遊子,我似乎在徒然之間忘記了愛人的方法。就像在那羊腸小徑上我覺得可能會突然冒出來的幽魂一樣,轉瞬即逝。

這個夏天我短暫回來台灣,開始用力寫下這些旅途。可越是動筆,我的人生越是不真實。過往遍佈世界的幻夢就像城崎海岸的煙火,美麗卻沒有成真。到異鄉幌蕩的我並沒有在外地找到我的歸屬,卻也沒有因此對家鄉改觀。

我便在如此徬徨失措的狀況下和她重逢了。

那天,常去的捷運站附近的連鎖咖啡廳舉辦買一送一的活動。到了咖啡廳後我才發現這件事。成年以後我便喪失了為了參加某樣活動而去購買某樣東西的熱情,為了得到某種物質上的滿足而去排隊在我看來匪夷所思,不是無法理解,而是不能置身其中。

開著冷氣卻還是濕熱的咖啡廳裡人潮洶湧,我很幸運的找到了窗邊的座位。因為大多數人只是要外帶,並沒有打算坐下。我來到了櫃檯點了咖啡,一轉頭,便見到坐在行李箱上等待外帶咖啡的窗邊的她。

她望向我,我也望向她。

我無法確認是她。

「49號──Number 49!」

店員大喊,她從窗邊站起身來,拉起行李箱的把手,從店員手上接過裝在紙袋裡的兩杯咖啡。

「不好意思!」

不能就這樣任由她離去。我對著她的背影,用日語說。

她轉過身來──

那天她多出來的一杯咖啡沒有要和誰分享,我多出來的咖啡也沒能和誰分享。

「妳怎麼會在這?」

「你才是,不是應該在英國嗎?」

「幾個月前回來啦。」

城崎海岸的花火散去之後我們透過網路聊了幾個月,我再回日本時曾和她在東京共享了一個下午和晚上,後來便因為無法勉強成真及徒增的寂寞而只在生日前後互發一則訊息了。

Fukada老太太去年過世了,是因為外國人移民造成的意外事故而死的。官司現在還在進行。她告訴我。

這個消息沉默了彼此。不得已,我最後只好問她對台灣人目前的印象如何。

「對啊,說到這個──台北男生好像比東京人高,但台北女生卻好像不在意身邊的男朋友帥不帥耶。」

她突然興致盎然的對我說,好像我們過往在網路上天天的閒話家常。

「哈哈…因為長的高感覺比較能夠依靠吧,在這兒大家傾向追求安穩,不是嗎?」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笑了。

「妳呢?」接著我問她。

「只要帥,至少一樣高就可以了……就算比我矮一點點也沒關係啦,年紀比較小也可以喔,眼睛要好看是重點。」

她頗認真的說。

在那之後,彷彿重拾了些介於彼此之間的什麼,我們又能好好聊天了。我半開玩笑的問她要來台灣怎麼沒告訴我,她向我道歉,我說自己完全不介意。不是不在意,只是不介意,妳來了我很開心。我直白的用依舊半生不熟的日語向她解釋。她的雙眼就像蝴蝶的翅膀,眨呀眨的,飄呀飄的。

久違的父親回到日本辦喪事,她很快便受不了父親的存在。廁所坐墊上的尿漬和沒兩天就堆積成小丘的空啤酒罐使她不再明白父親有著怎麼樣的心思。父親的事業遇到挫折,她覺得父親與其說是在意奶奶的死,更在意的是遺產。於是,便想出國旅行散散心。總覺得自己虧欠家裡,卻又像隻擱淺的魚不得不拚命擺動自己的身子。只顧自己開心的父親就像一隻下雨天才會從土裡鑽出的利己的蚯蚓,討厭如此像父親的自己。

「…那天放學,回到家發現原來父親從外地回來了。太久沒見到他,連臉都有一點忘了。沒有馬上認出他,甚至有一點害怕…父親那時生氣了,好險奶奶擋在中間…是小學時候的事吧。」

她對我說。我開口便想要怪罪她的父親,卻隨即想起Fukada老太太的死以及自身的處境,便不願責怪任何人了。

命裡無時莫強求…Fukada的死也是如此嗎?就像我們都曾經相信跳的夠高就能飛,去到遠方就能相遇一樣。

「……什麼也沒有,走路很難走,真的是沒有終點的一望無際哦。但也因為什麼也沒有,所以……跟妳說,我那時候在沙漠中遇到了野狗群……」

沉默過後,當她開口問我台北的盛夏怎麼這麼熱,我回答她世上還有夏天更熱的地方;她接著問我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時,我告訴了她去到非洲沙漠的事。

我的人生一直很像鹹水湖裡的一片花,過早的浪跡天涯使我的心難以為任何事所動,卻也不被任何支柱支撐著。而本質上的她也許永遠也不會成為誰的什麼支柱,卻在這心中激起了難以平息的漣漪。

「其實並不很在乎兇手會被判多重的刑。」

最後,當我委婉的再度向她問起Fukada老太太的死,她對我如此說。

「即使被判很重,也不能讓奶奶復活了。倒希望法官就這樣一直不做決定,這樣的話……總感覺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什麼都沒有?」

「無論死刑,還是終身徒刑…還是多少年…都代表奶奶的死就這樣確定了,結束了,再也不能陪媽媽…卻利用了奶奶的死…只為了做想做的事…」

她心底覺得家裡會同意讓她出來旅行,也是因為奶奶的死與遺產。與其說是在旅行,覺得自己更像是在逃避。

不用如此自責,我告訴她。因為她是妳的奶奶,我相信Fukada她也會支持妳。

東方人眼裡的利用,在西方人心裡並沒有那麼沉重。彼此利用的同時,或許也能找到一些活下去的動機。我拿出一副出國見過世面的口吻安慰她。她信任了我,彷彿雨沾濕了雨傘。

人與人之間,或許本來即是如此,呼吸彼此呼吸過的空氣,宛如微生物分解彼此屍體以獲得生存的養份,我們即是在這樣蟬鳴蟬死的夏天裡生長的。

在這夏季稻田長大的我們根深執著的心已無從真正的獨立,便也只好如此。如此難以看清的無奈那天在咖啡廳裡我沒有對她說,想待她在不遠的日後去跨越。

 

又到了從此難以再見的時刻。她要往南繼續她的旅途,而我要送她到閘門前。

火車站裡售票機器前大排長龍,踏著輕快腳步的她上前排隊。沒有要買票的我沒有遲疑太久,也排進了隊伍的尾端。

「還以為你不來陪我排了呢。」

她半開玩笑的說。

「其實啊我今天正好要去屏東,剛好也要買票。」

我回答。

「真的?」

「沒有啦,不過我一直蠻想去的。」

「可以啊,我也要一路往南邊去……不要一起去嗎?」

待到分別的時候,她問我。

搭上了夏天的火車,眼神望向窗外,窗內有著也望向窗外的她。

 

火車上向她借了筆和面紙又還給她的我,想起那個夏天在京都東福寺寺院裡獨自一人迷路,聽見一座圍牆後傳出以笛子吹奏「瑪莉有隻小綿羊」的聲音。ㄒㄒㄒㄌㄌㄒㄌㄙ,不整齊的笛聲乍停,小孩的喧囂傳來,問路的女生告訴我那是她讀過的幼稚園……寺院深處有一座隱蔽的小橋,獨立於橋上的我凝望。直到池面突然掃過一陣大雨,然而卻沒有感覺自己被淋濕……原來是池中成千水黽因為一陣風吹紛亂跳動。

一直不停鳴叫的蟬彷彿使的轉瞬即逝的車窗上無際等待收穫的田更加寧靜了,曾經我喜歡深入鄉下的原因便是因為誰也不認識我,還能假裝自己保有一絲舊時的質樸與耕者的期盼…可如今我已不想假裝…在竭力揭開那小徑盡頭處的夢之前,她的眼神透過樹梢與草叢的間隙,在我眼前清楚又清澈的浮現。

我們宛如某種受了傷的海生生物,在炎涼的海面上浮沉。我面朝炙熱的海面之上,仰躺著,她往海面下凝視,以比我快的速度往前方游去。

倒映在那眼臉深處的是湖一般透明的眼神,頓時便想沉溺在擦乾眼前少女淚水的溫柔之中。然而,現在我們都不再需要解答,也已失去了解答。

就算夏天再一次到來、不見,我們……

我想我們應該會一同活下去吧,即使並不一起。

「那樣妳有感覺嗎?」

某天,我問她。

「其實沒有耶。」

她給了和過往愛人不同的解答。

或許是因為不懂望梅止渴的承諾造就了這樣的差異,我想。

「靠的夠近的話,可以聽到它在流動的聲音呢。」

她曾對我說過。或許女人是種季節的生物。我想。我也是。

不知道哪天,我緊緊的抱住她,任由她停靠胸前呼吸。一轉頭,便會望見那顆在季節變幻裡流動的心,從黃昏白天到黑夜,以及從夏岸邊礁石上跳下來的她和自己。

 

 

寫於2019.春.台北

此文收錄於《旅記:世界裂痕處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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