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在世界的裂痕─《旅記》

文/ 李琴峰

  近年來,日本文壇與學界偶爾可見「世界文學」一詞。此處的「世界文學」並不是像「世界文學名著」那樣是「海外文學」的總稱,而是相對於「日本文學」、「台灣文學」等限於一國一地的文學作品而言,指具有跨語言、文化、國界特徵的文學作品。作為一個旅居日本的台籍日文小說家,我的作品也常被放在「世界文學」的脈絡下討論。此類世界文學作品在台灣的書市裡是否少見,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旅記》絕對是一本堪稱世界文學的著作。

 

  《旅記》是一本文學小說,也可作為具連續性的散文集來讀。本書主角兼敘事者「我」中文名為「黃恭敏」,英文名為Nero Huang,與本書作者同名。「我」成長於台灣,自幼喪父,高中時代無法適應台灣教育體制,困惑於教師所灌輸的善惡分明的世界觀,同時也厭倦與周遭同學的對立與格格不入。高中畢業後休學一年赴歐洲旅行,後考上紐約的大學,又轉學至波士頓、倫敦的學校,每逢長假便四處旅行,足跡遍布歐洲、南北美洲、非洲與日本,這些經歷也與作者相符。書中提及的大規模性侵與恐怖攻擊更是真實事件,其年月日歷歷可考。

 

  或許是因為年紀輕輕便四海為家、閱歷豐富的緣故,本書文字乾淨簡潔,沒有過度修飾的詞藻,也沒有難讀的長句,卻瀰漫著一股孤獨氛圍,並偶可見早熟的體悟,如:「現實與真實的差別在於,現實是由謊言捏塑的」、「如果肉體的動作是生,靜止意味著死亡,那對我而言獨自旅行就是在生死之間徘徊」。作為一本書寫作者遊歷經驗的紀行作品,本書也不乏令人眼睛一亮的佳句,如寫日本伊豆半島樹林間的陽光:「兩株綠楓的末端在空中交會,和某些不知名的樹種圍出了一塊小橢圓形的空。那空中雨滴清晰地被陽光給照了出來,好似下起小雪」;又如寫從計程車車窗看出去的加拿大蒙特婁印象:「真是一座紫色的城……車窗上彷彿用了油畫裡星空或藍傘常塗的那種顏料,又或是計程車的車窗本身就是以琉璃融成的,才使這座極北小城在我眼中顯得如此地紫」。

 

  不同於某些「出了國才知道台灣的好」、「離開了家才會思鄉」等政令宣導般的模板,此書書寫遊子經歷,卻並未過度渲染思鄉情緒,也未對特定國家予以肯定或否定。正如主角在義大利遭受種族歧視的不愉快對待,卻也遇到了令他難忘的山坡上的少女,世間沒有桃花源,任何一地皆有其可愛與可憎之處。

 

  「世界的裂痕」一詞在書中屢次出現,是理解本書的一個關鍵詞。「我」旅行波蘭時望著天空有感而發,「僅僅幾十年前這片天空下,此處曾經裂出了世界的裂痕」,作者指的是一九三九年二戰在波蘭開打,我則聯想起一九五五年華沙公約組織成立,世界裂為東西陣營的冷戰時期。如今二戰早已成為歷史,冷戰終結也已逾三十年,網際網路時代來臨,人員往來交通便利,但「世界的裂痕」卻從未消失。國家、語言、文化、黨派、宗教、民族、貧富、階級,種種界線持續撕裂這顆星球上的人群,人們難以置身事外,全都捲進這場非此即彼、非友即敵的二元對立戰爭,這或許便是本書主角屢屢感到的「孤獨」以及「不自由」的根源。

 

  二〇二〇年新冠疫情席捲全球,除了既有的「親美或親中」、「民主黨或共和黨」對立外,「世界的裂痕」又多了一道:即便是在同一國家內,「疫區」與「非疫區」之間也出現了深刻的渠溝。二〇一〇年代便是這樣一個充滿裂痕的時代,本書作者成長於這個時代,遂誠實地寫下了自身經歷,也反映了時代氛圍。

 

  本篇推薦序寫於全球新冠疫情再次升溫的冬季,疫情使得國與國間往來困難,海外旅行成為奢侈念想,政府呼籲人民減少外出,我們的活動範圍遂侷限得極為狹窄,人與人的關係也因社交距離而趨於遙遠。值此時期閱讀《旅記》,使我重新想起這個世界本是如此寬廣繽紛、人與人本該能夠萍水相逢而為知己,望各位讀者也能一同感受、徜徉其中。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寫於日本東京)

 

 

此文摘錄自

《旅記:世界裂痕處 等你》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