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之曲

 道路旁高處的籬笆裡,彎下腰的農夫好似十分細心的照料稻穗。

 若我也能為植物擔心,那該有多好呀。望著他的背,我便想起了妳。

 妳曾問我為何風一定要吹,我便要告訴妳:因為那是風呀。

 我們活在他人想像出來的世界裡,宛如夢境一樣。

 察覺無能為力的人,便也只能借由做夢感受活著。

 那樣微小且易逝的夢……不僅在夜裡,也在白日一次次與人的邂逅間。

 做一個新的夢嗎?妳問我。

 於是乎,我透過停留在窗上的眼神清醒的向妳坦白:我很孤單。

 

 凌晨,我從這樣一個夢中驚醒。03:29 19/07/06。夢醒的失落十分難受,我很想擁抱誰。然而,卻是身邊沉睡的女人使我驚醒。

 無論和再親密的人同眠,我都無法放心睡去。比等待天明號角響起的古代將軍還來的容易驚醒,我的宿命便是孤獨睡去。

 清醒時我時常想死去,但夢中的我卻總在逃離死亡。或許清醒的我只是想從他人想像出來的現實裡逃脫,而睡夢中的我既已然逃脫,也就害怕再回到現實了。

 「上坡時暗的像是走在地獄,下坡時像是要衝進海裡。」

 夢中那一幕,是我四年前在西日本海道騎單車時所留下的一道記憶。那時我剛滿二十一。

 在廣島搭上火車,我在尾道下車並租了單車。原本打算一路騎到大阪,單車便也不打算還了,因此租車時在表單上簽了個假名。

 Oren Huang,我把名字倒過來拼,租借單車的老翁不以為意的相信了。老翁以為青年騎到海道的盡頭便要停下,警告我時候已經不早,今天不可能完成旅途。

 我不以為意的牽走了單車,翻身跨上旅途。

 山陽道的夕陽不怎麼紅,比我所見過的許多夕陽都還要來的黃。

 尾道到四國的海道由大大小小十多座島構成,小島與小島之間便以跨海的橋與公路連接。我並沒有多少長途單車的經歷,也不知曉凡是跨海的橋便會建在高處。這些小島正如同台灣的縮小版,島中央全是山。因此要跨越這些小島,便必須上山再下山,上山再下山。

 我挑了較遠較長的道路,於是便有七座島要跨越。才騎到第三座島,太陽便下山了。山崖另一頭橋的昏黃路燈在黑夜中縮成一個個小圓點,我並不在意,只是拚命的往前騎。

 還在第一座島上時曾經見到與我反方向、正要結束旅途的單車客,之後的路騎單車的便只剩下我一個。大橋公路上貨櫃車和卡車從我身旁呼嘯而過,白亮的車燈將我的身影無數次的釘在單車前的地上,然後又讓它消失。

 山野瀰漫了死氣,日落之時,日間的靈氣化為死氣。這些小島很鄉下,一旦遠離人類所建的公路與村落,山中所能見的便只有眼前車燈照亮的一尺道路。

 應該是在大三島上,差不多晚上十點的時候。我在下坡衝刺時緊急剎車,整個人差點跌進黑暗裡。因濃密的竹林邊跳出了一隻小山豬。我和他對望了一會兒,小豬豬晶亮的雙眼在黑夜裡閃爍。

 我向他打了聲無聲的招呼,然後便從他面前騎過。

 光僅能照亮竹林的底部,山路彎曲之後是短直的道路,偶然有一盞發著白光的路燈從眼前飛逝,接著又是彎曲。高聳的竹松林旦在頂端留下一小片天空,竹葉如雨如潮的細語朝我掃來,緊盯眼前的黑暗流逝,彷彿已不在人間。

 也不知道第幾次上坡時,疲憊的我終於下了車、牽著車繼續往前行走。

 走過小山坳,走下羊腸小徑,竹林外山崖下現代村落電燈亮起,我想起海面上急促閃爍的舷燈。不知又有誰家的大人在看電視,誰家的小孩在念書。

 抬頭一望,黑夜一片依舊蒼茫,這裡只剩下我和單車。風吹過我和竹林,而我,行走在死裡。

 終於到大島時已將近半夜,小腿麻痺的我便也只好停下。

 我牽著單車下了堤防,來到沙灘上,便想如同在歐洲旅途間一樣睡在沙灘上。

 然而,剛睡下沒多久,我又想起自己還沒刷牙。從背包中找出了牙刷,夏天的海風與浪潮聲不停傳來,朦朧之間,我才發現海水竟已漲到了身前不遠處。

 原來已不在地中海了呀。

 牽著單車逃回了村落,在靜寂的街道上尋找歇息處。找到了一座小廟宇,在廟宇外面對神像的石板凳上躺下,卻冷到睡不著,又爬起身來行走下去。

 最後我找到了門沒關上的駕駛休息站,在三張黃色塑料椅拼成的床上小睡了一會。凌晨時我驚醒,一名進來休息站上廁所的貨車司機被從夢中突然坐起的我嚇的半死。

 大概以為這是哪遊蕩來的孤魂野鬼呢。

 清晨五點,又有一名司機被驚醒的我嚇到,於是我再也不好意思躺下了。坐起身,淺淺的靠著椅背,透過身側一扇有點霧的窗戶,我看見日出。

 遍佈天空的水藍色雲朵真的非常美麗,很像魚的鱗,應該是地球科學課上學過的那種卷積雲吧?我牽著單車出了休息站,再度跨上微雨中南海與山陽交會境界上的旅途。

 我生在東方,相信人的命運命中注定,但我往西以後,又或是更早之前──我便開始相信命運能夠被改變。

 我在海道盡頭還車處還了單車。看著老闆牽走單車,突然想起偷車的初衷,我不禁笑了。

 我希望它能繼續下去。

 

 「妳相信命運嗎?」

 「不相信,你相信嗎?」

 「有時候相信,有時候不相信。」

 「你什麼意思?」

 「我相信命運,但我也相信我能夠打破命運。」

 「你的意思是改變命運嗎?」

 「對。」

 「所以你不相信命運。」

 「我相信呀。」

 「但是宿命就是指不能改變的事物。你不能又相信命運,又相信能改變它。那就像把蘋果改造成香蕉,還把它叫作蘋果一樣。」

 「那,」我對她比出兩隻手。「一半香蕉,一半蘋果──香蕉蘋果,怎麼樣?」

 「那就是不一樣的新品種啦。」

 「我想我應該是相信有些人一輩子都會被命運束縛,但又覺得自己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吧。」

 在濱臨廣島灣的宮島口旅館裡,我曾和一名來自奧地利的女孩有過以上的對話。

 那晚睡去以前雨聲如潮,令我感到莫名恐懼。唏哩唏哩,遠山、近海、岬、空、港、全化為青色的。可是,沒有人強迫我獨自冒險,而如果沒有孤單的束縛,所有捏塑出的創作都將不復存在。到底孤獨尋找我,還是我尋找孤獨。她告訴我她喜歡我發blue音的方法,所以青色的思緒在我深色的眼裡變藍,融化在白色的腦海裡,飄浮流逝著。

 自己曾和一位懂英語的日本朋友討論過日語對應「Ephemeral」的單詞應是什麼,彼時上網查了「Ephemeral」意思的她回答或許是「果無い」(沒有結果)吧,此刻「果てし無い」(沒有終點)在心上浮現了。

 次日,我搭上了往宮島的渡輪。渡輪上望著黑夜的海面微微湧動。心想如果當時她也在這就好了,於是我的心裡浮現了一篇小說的雛形。

 白日間的宮島神社與市中心充斥了想摸鳥居及餵鹿的遊客,使我無心多做逗留。目擊某名觀光客後口袋的車票被島上到處都是的成鹿叼走,我不禁莞爾。

宮島的鹿並不怕人,傳說島上的鹿是神靈的使者,現在倒成了觀光風景。我是站在人這邊的,卻也擔心那隻鹿會否吃壞肚子。

 追著鹿,我循著上山的道路,一路往島中央的山裡頭走去。

 母鹿引著我到了山中深處,在一塊小岩石邊停下來吃草。在她身後不遠處的松林邊停歇了一大群鹿,有許多小鹿,牠們骨溜溜的黑眼珠一口氣全朝我這望來。

 我感到一陣溫馨:原來不見的都在這兒。

 往與松林相反的某個方向固執的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回島上的公路。接著沿公路行走,來到島南處一座無人的沙灘。

 在樹林隱蔽處換上了背包裡的泳褲,我下海游泳。五月的海水依舊很冰冷,水性甚佳的我也有點難受。

 吸氣、閉氣、吸氣、閉氣,泥沙使我的眼睛刺痛,卻也帶來了生存之喜悅。在海裡游了一圈,上岸時我見到沙灘上多了一名躺著曬日光浴的白人婦女,以及兩名在一旁跑來跑去的小孩。

 我遠遠的聽見他們以法語不知說些什麼。婦人敏銳的起身,朝我上岸的地方望來,我朝他們揮了揮手,然後掉頭走了。

 接近傍晚的時候,風乾了我的頭髮,宮島霧濃了起來。我坐在遠離神社,卻能望見神社的一處堤岸上等待夕陽。潮的聲音還有味道讓我想起無數往事,前天的這個時候,我們正漫步在廣島某座寺廟的後山。那時我們找到了古時僧侶思過的山洞。山洞裡什麼光也沒有。

 人生中的昨天、今天、明天……一片黑色中我真想像鳥一樣飛翔,像風一樣吹。我能像魚一樣游泳,在雨中獨自行走,卻不能飛。如果能飛的話,我一定飛到我不再創作的日子。

 下島之後,我便往尾道騎單車去了。

 在因島還是第三座島上時,我曾瞥見路旁高處的籬笆裡有名農夫為了稻苗正在耕耘除草。

 

 去宮島前,我在京都停了一個月。

 那一個月可說是二十年生命中最多夢境的一個月。

 某日,我花了一整天沿著鴨江行走,並找尋本能寺的蹤影。不知情的我來到了地圖上標示的寺廟所在,以為信長曾經在那舞過幸若並自盡,接著才從知事處得知那是新建的本能寺,原來的本能寺在另一頭。

 錯蹤複雜的市中心找了半小時,我來到本能寺真正的遺址,卻沒看到任何寺的蹤影。想當然爾,真正的寺早已被明智光秀燒成灰燼。

 沿著一座高中網球場的護欄繞了一圈,我找到了一塊「本能寺養老院」的招牌,接著又找到一條「本能小道」。

 行走到了本能小道的盡頭,我來到一棟現代水泥建築陰暗的中庭。往一扇玻璃窗望去,我看見窗裡一群身著盔甲的學生正以木劍相持。

 在倫敦上學時我學習劍道。

 為了活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夢境,我盡了全力的去打破他人的想像。

 我在一群熱愛著他人想像出來的流行日本文化的英國學徒間生活。然而我學劍並不是因為我想相信某種信條或教義並將其轉化為活下去的支架。

 我喜歡在後院空揮,勝過在道場裡對練。夜空下揮劍往往能洗清我心中的邪念──不是愛慾,而是斬斷自己對過去與未來的想像。

 在中庭標有家屬等候區的座位坐下,我聽見學生的吶喊聲,猜想自己闖進了某間高中的劍道道場。坐了一會,我站起身來再次透過玻璃往裡頭窺視。一邊望,一邊調整角度,想要一窺全貌。

 每一扇窗上各自有一對學生在交手。他們前進、交會,後退、交會,分開,然後彼此敬禮,接著和下一個人交手。

 悄然我來到道場敞開的正門,把身軀靠在外頭一座石牆上,觀察裡頭的情景。一名正在練習交手的男學生頓時察覺了我,結束回合朝我的方向走來,在道場門口停步向我敬禮。

 我回敬。接著他的對手也出現在門口,也對我敬禮。

 我再度回禮。身軀不再靠牆上,更靠近了入口一點。

 忽然一名女學生出現在門口,對我敬禮,我點頭回禮。

 抬起頭來看她時,她再次為我鞠了個45°的躬。從深藍色面罩的縫隙我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宛如風吹。

 當天晚上,睡在青年旅館草席上的我夢見了自己在一面鏡子前獨自佇立,接著發現自己瀏海蓋住的眼睛竟是白色的。我只輕碰了那兒一下,老人的眼便融化了。

 血漿噴出,我壓住傷口,請旅館裡的人叫救護車,救護車來時已經快死了。

 護士幫躺在擔架上的我縫上眼睛,隨即發現我的眼睛是縫過的,上一次的手術非常高明才讓我活到現在。

 她們承諾我一切會沒事,我卻從她們的低語中得知第二處併發是沒救的。

 她們要我平時不要運動,也不要太常離開家,我回答不行。

 我和旅館裡的某名女孩有個約會,我沒去赴約,我們卻一同回到了我高中的教室。發現真相的老師在講台上掩面哭泣。老師的丈夫被敵國的我以戰爭當作理由淹死多年,我問她:

 「如果我們是正常的,就像其它人一樣,那我們會不會更合適彼此?」

 「會。」

 「那我們就正常吧。」

 來到了旅館附設的老舊澡堂洗把臉,京都的夜從高處透氣的窗戶進來。

 驚醒之後,年紀尚輕的我終於開始漸漸醒來:義無反顧的揮下正義之劍的時代已然夢醒了。

 旦,我卻依舊想以有限的生命,去感受他人 有限的生命。

 不願在幻化夢中活著的人既不正確,也不邪惡──為了真實的夢,要有舉劍不揮劍的勇氣。

 窗上的雨水洗淨了二十歲不穩的心。

 

 人為什麼要分離呢?又為什麼會自殺呢?妳問孑然一身的我。那就像風要吹動一樣呀。我想如此作答。

 執著於生的人,最終便會想死,追求安穩的人,最終必會失去安穩,期盼自由之人,亦會失去自由。這便是人。

 人與人之間的聯繫越是緊密,越容易導致死亡。

 因為人有心,便會想要獨活。

 我們都活在某個執著的人捏塑出來的世界裡,某個早已死去的老人的承諾裡。宛如那雙囚在門後的雙眼。

 正是因為消散察覺了這死人之夢,所以想要活著,想要醒來。

 那就像風一定要吹動,若是不吹動,便沒有風了。

 以命運為燃料的黑色雙眼在窗上熾烈燃燒著,燃盡時,還有風嗎?

 

 

 

 

寫於2015,夏,日本 / 2019 - 2020,春,台北

此文收錄於《旅記:世界裂痕處等你》


 

© 2020 Nero 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