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有人說,談戀愛如打仗。我認為這說法的正確性僅限於交往前與交往的末期。交往前的男人是士兵,女人是城;交往的末期男人變做逃兵,女人成了追兵。
當然,在這講究性別平等的時代,前面敘述句中的兩種性別可以隨讀者喜歡替換,意思也不會差到哪去。在此我無意深究戰敗時究竟該由誰落荒而逃,悲傷的楚歌又該由誰來唱。我想講述的,是一個戰爭結束後的故事。
「最近好嗎?」
城對士兵說。
「還好。」
士兵對城說。
認識她時我十七歲,她比我晚出生幾個月,所以我比她還早幾個月成年。
在那段我已是個十八歲的準士兵,而她還是座十七歲的孤城的不到一百天的日子裡,我們認識、交往、分手。
然而,我從不覺得那段風掃落葉般的戀情和打仗有任何相似之處。真要形容的話,我是風,她是落葉。我掃過了她,而借由她的飛舞,我證實了自己無形的存在。
說她是我的命運之風,而我是那提早離枝的仲夏落葉也不為過。在那段戀情中,我覺得我們都是士兵,扛著上大學要用的心,試著攻略一座名叫「世界」的城。
經歷了慘烈的流血衝突與攻城戰,我們爬上了城牆,然後分道揚鑣。
望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我望塵莫及的心沉了下來,化作我現在賴以維生的文字。而她,則在城中另一頭的一間酒吧裡當服務生。
「你有想過結婚嗎」
「沒想過耶」
「那你有想過自殺嗎」
「有」我輸入。「不過我想在這個世紀,沒想過自殺的人才不正常吧,除非是那種心裡長繭的老人」
「你錯了」
「哪裡錯了」
「新聞報導上說老人和青少年的自殺率特別高」
孤城和士兵隔著一道光芒對望了幾秒,士兵別過頭去。
「妳該不會想自殺吧」
「最近天天想」
「還是不要吧…因為…」
能言善道的士兵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想不出來,只能在黑暗中望著發光的螢幕,直到下一則訊息進來:
「你覺得為什麼老人和青少年的自殺率特別高,難道是說中年人就不會自殺?」
「應該是因為這兩種人特別容易絕望吧」
「你錯了。是因為中年人都跑去結婚了」
「妳想結婚嗎?」
「不想」
「為什麼?」
「沒有對象ㄚ」
「妳分了喔」
「恩」
「怎麼分的?」
「上禮拜他飛去維也納的時候和一個女的睡了」
「他告訴妳的?」
「那女的加我FB好友告訴我的 還跟我道歉 我簡直無語 他連我的FB都告訴她 到底為什麼」
過了遠遠超出輸入所需的時間之後──
「我跟妳說,男人都是這樣」
「如果男人都是這樣 那我不要當女人了 我要變性」
「哈哈」
但我不是這樣。
士兵的乾笑隔著窗外的雨聲傳了出去。他頓時想起那些被兩人甩在機車之後的日子,以及喝醉的日子。
──拿著螢光筆一般的長槍戳刺、飲著咖啡一般的敵人的血失眠、等待狀元榜揭曉的日子。
「你怎麼樣 你之前寫的小說我還沒空看」
「我還好,沒關係有空再看吧」
「但我買了」
「謝謝妳啊」
攻上城牆之後,一名士兵卸下盔甲,遁入人群之中;一名士兵回頭,再次爬下城牆,遠走他鄉。
「問你一個問題」她的聲音越過了城牆,以及我窗外的雨夜,在我心中響起。「你會害怕書賣不好嗎?」
「會吧。一直都很怕。怕賣不好,就要餓死了。」
「你之前不是有本書賣的不錯嗎」
寫小說的時候,我從來不把生活中正在發生的事當作題材來寫。還不成熟時我時常這樣做,結局就是我為了創作的寫實性而把生活搞垮了。
諷刺的是,將我生活化為廢墟的那部作品受到了歡迎。後來寫出的作品,沒有一部比的上它。
「那妳會怕死嗎」
「當然會啊」
「妳不是說妳天天想死嗎?」
「你錯了」
我再次聽見她的聲音。
「天天想死的人還是很怕死…只要想到每天都還要起床去面對新的一天 心中就一刻不得安寧 每次總告訴自己那是最後一次…不過啊,也正是因為這樣…」
「也正是因為這樣…?」
那天半夜,兩名士兵隔著綿延幾萬公里的城牆,透過第五代行動通訊系統夜話。
我動了動手指,鍵入她的名字,當作某個故事的開頭。
膽怯的士兵想起了黃昏時孤城在風中屹立不搖的模樣,頓時有點了解自己錯在哪了。
今晚,士兵不解甲,孤城夜未眠。

《逃兵》


 

© 2019 Nero 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