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第11節
晚上和里奧約了去科芬爾花園附近的一間酒吧。科芬爾花園在市中心,以前是蔬果攤販及賣花女的集散地──或許這就是它名字的由來吧。現在科芬爾花園成了旅遊景點,餐廳及咖啡廳雲集,還有小販在此兜售小飾品和銀器。
市集不大,中央有個比地平面低的長方形凹陷,成了一個地下露天廣場,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設計的。似乎有段時間是燈紅酒綠的青樓場所,現在則可以看到賣唱藝人倚在廣場樓梯旁,抬頭為靠在欄杆上的遊客們輕破朱唇,唱一首小詠嘆調或爵士。
我到達地鐵站出口時,其它人都已經到了。N站在一間電子器材行前遠遠地對我招手,我看見愛麗絲、艾蜜莉、還有丹尼爾。
蒂娜似乎迷路了──丹尼爾把她半小時前傳給他的簡訊給所有人看,大意是她迷路了,叫丹尼爾去貝克街找她。
「琳娜還有里奧呢?」我問。
「琳娜走了,搭下午的飛機回國;里奧已經在酒吧裡了。」丹尼爾回答。
「蒂娜不是下午才領錢?」愛麗絲說。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下午和丹尼爾、蒂娜三人一起吃了中飯,然後決定來這之前先各自回家準備。或許是人生地不熟,蒂娜竟然在來的路上迷路了。
「對,我很擔心她。」丹尼爾說。
「那你沒去接她?」N問。
「呃,我當時撥電話給她,她接起來沒多久手機就沒電了。」
既然知道蒂娜不會來了,我們便朝酒吧前進。我們走進遊客如織的科芬爾市集,即使已過了晚餐時間,我們依舊必須和洶湧的人潮對抗。
「難道沒有其它辦法連絡她嗎?」我穿過人群,加快腳步走到丹尼爾身旁問他。大城市的深夜是危險的,何況是一個盛裝打扮準備上夜店的單身外國女子。
「我不知道,我和她也不熟;電話掛掉前我有試著叫她叫輛計程車,她說不定已經回飯店了。」
「她住哪?」
「海德公園附近的一間飯店。」丹尼爾回答。
「如果她已經回飯店的話,應該會把手機充電吧。」艾蜜莉提出疑惑,我想到海德公園去看看蒂娜是否在那,隨即又想起我大概是所有人中最沒資格做這件事的人。丹尼爾又撥了蒂娜的電話號碼幾次,都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我真的很擔心她。」愛麗絲憂心忡忡地說,我看著她綠色的瞳孔,黃色路燈下像塊玉般溫潤。「在排隊那邊,就是那間酒吧嗎?」我們靠近一間大排長龍的地下酒吧,警衛在門口查驗證件。輪到我時我掏出我的護照,警衛查驗了一下就讓我進去了。
走下一層階梯,我們進了酒吧。我們在舞台附近的一張空桌找到里奧,里奧幫我們佔了位置。
所有人就座。里奧請所有人第一輪酒,我和他到吧檯去拿酒。
「我們少了個人。」我在吧檯對里奧提起了此事。「蒂娜。」
「哦,怎麼了?」
「她迷路了,聯絡丹尼爾,結果手機沒電。」我簡短地解釋。
「不用擔心,她大概已經到家了,只是懶得來。你想喝點什麼?」
之後整個晚上我都惦記著蒂娜的事,要不是N後來的舉動,這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可能會一直糾纏著我。這間寬敞的酒吧風格特殊,隨處可見一些懷舊復古的裝飾,某張年代久遠的發黃海報時空錯亂般地貼在藍冷色調的吧檯旁。燈光相較起一般的酒吧稍微暗了點,比起舞廳又太亮了。搖滾樂隊十一點半會來,丹尼爾喝沒兩杯就得先走了,他一部正在後製、即將完成的電影出了點問題,他得趕往剪輯室。
「拜,丹尼爾。」愛麗絲對丹尼爾揮手。
「倫敦的確容易讓人迷路,傑克昨天才迷路。」里奧說。
「傑克怎麼了?」愛麗絲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朝著里奧問。
「他在錯的地鐵站下車,想要走路回家,結果迷路。」
「為什麼不走回地鐵站呀?」艾蜜莉好奇地問我。
「我想四處看看夜晚的倫敦。」我說,所有人笑了。「你說真的?」愛麗絲坐在我對面,我可以看見她的酒窩。
「結果感覺如何?」N看起來很認真。
「太黑了,看不太清楚。」我笑著回答。這只是個避免尷尬,讓眾人的焦點從我身上轉移開的玩笑。
事實上,昨晚我沿著泰晤士河畔走了一會。N眼神一閃,似乎想對我說什麼,是懷疑或是想追問?但他最後只是笑了笑,講起了別件事。「你們聽說了嗎?上禮拜在地鐵上有個高中生突然強吻一個女人,被她站在一旁的男友打瞎了。」
「打瞎?」
「那男的是個拳擊手。」
「地鐵上沒人制止他嗎?」
「沒人。」N回答。
「他是自找的吧。」
「某人可能要小心了。」艾蜜莉戲謔地看著N,她的表情讓我想起狡黠的兔子。
「妳在說我嗎?」
「你怎麼知道?」
「那人不是今天早上在醫院跳窗自殺了嗎?」愛麗絲突然提起。
「誰?」
「被打瞎的那人。」
既然已經死了,也無能為力了。我們沉默地拿起酒杯,為逝去的亡者喝了一口酒。
「我一向覺得,病死是最無聊的死法,全世界絕大多數的人都病死──你們不覺得很無聊嗎?」里奧放下酒杯,然後開口說。
「那你想怎麼死?被謀殺?」愛麗絲問。
「二十一世紀的謀殺比十八世紀的要來得令人害怕,因為二十一世紀人們會在豪宅裡被槍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十八世紀你只會被毒死或砍死。」
「有什麼差嗎?」
「二十一世紀的死法比較孤獨。」
「如果必須得從熱死或冷死選一種,你們選哪種?」我提出了這問題。
「簡單,我寧願冷死,我早想過這問題了。」艾蜜莉不加思索便回答。「你呢?」她對著N挑下巴。
「我不知道。」N回答。
「選冷死吧,我們一起死。」
「我寧願醉死,喝琴酒喝到醉死。」N說。
「被車撞?淹死?燒死?」愛麗絲一連舉了三個方法。
「這些都很難執行吧。」
「淹死很簡單。」N馬上反駁。「只要在下雨時閉起眼睛,憋住呼吸,讓雨水把你淹死就行了。」
「跟你說,這些死法都會使你的屍體看起來很醜,所以醉死還是不錯的。」里奧對我說。
「吃安眠藥吧,睡一覺就沒了。」愛麗絲提議。
「你們知道為什麼我會選冷死嗎?」艾蜜莉問。
「我知道。」N說。「因為這樣妳就不用把衣服脫光。」
「你是個變態。」
「謝謝。」
N請了下一輪,我們越喝越醉。這間酒吧的調酒師很不錯。
「那是因為在你冷死之前,你還可以跑來跑去暖活身體,但是你在沙漠中快熱死時,你什麼都做不了。」
「但你還是終究得死。」
「太陽會把你的屍體烤焦,這樣豈不是很糟?何況,我還可以穿著衣服。」
「女人想美美地死,這就是為什麼她們常選擇吞藥。」
「我可不這麼覺得。」愛麗絲說。「吞藥是因為比較安詳而已。」
「你們看吧,穿著衣服還是很重要的,我是對的。」N對所有人說。
「你還是個變態。」
「我把它當作讚美。」
「那就在地鐵上被拳擊手揍死吧。」
「這則新聞可以拍成一部電影了。」
「愛麗絲,你有沒有考慮我跟你說過的角色了?」里奧問愛麗絲。
「我真的不行,不好意思,我不想搞砸你的電影。」愛麗絲回答。「何況,我不會演戲。」
「但是妳氣質符合,很難找到符合這角色氣質的人,我已經找很久了。」里奧說。「這部電影我期望很高,我特地接洽了幾間公司,說不定能讓世界看見。」
「是什麼角色?」艾蜜莉問。
「是女主角,一名處女,跑去當高價妓女的角色。」愛麗絲回答。「但是,第一次賣淫,就失敗了。」
「你介意演這樣的角色嗎?」
「不介意。」愛麗絲回答。「在舞台上我跳過很多不同的角色,角色虛構的故事並不重要,能夠借由角色表達出的感覺更重要。不過,我下禮拜開始又有排練,而且想專心在跳舞上,所以沒辦法幫忙里奧。」
「這個角色是介於寫實與虛構之間,代表了現代迷失的社會。」里奧說。「愛麗絲不能演的話,我就讓蒂娜試鏡了。」
「你是在說你下一部電影?」我問里奧。
「沒錯,下禮拜試鏡。」里奧回答。「這是我第一部大成本的電影,你們都要來看阿。」
「里奧終於要變成大導演了。」艾蜜莉說。「我等這一刻很久了,替里奧的成名之作乾杯!」
我們乾杯,替即將誕生的電影傑作歡呼。我們的歡呼聲讓原本悶熱的酒吧更熱了,不禁令人滿腔熱忱以為電影已經成功,而我們正在慶祝。
「我看過劇本了。」愛麗絲說。「是一部娛樂和教育兼具的電影,拍出來的話,應該可以令人反思。」
「怎麼不拍獨立電影,改拍大成本電影了?」N問里奧。「我以為你是不可多得的好導演。」
「我是不可多得,這部電影就是想讓好導演不那麼不可多得。」里奧回答。「我決定讓人們重新審視自己身處的世界,讓他們思考,而不是只是愚蠢地盲從天性;我這部也是藝術電影,我拍的原因是希望藝術電影不只是聰明人看,老百姓也會看,所以放了點錢進去。」
「然後看他們會不會被錢和廣告吸引目光──聰明的作法,但是有風險。」N說。「說實話,里奧,恭喜你,但我擔心這件事會有問題。對於所謂的高雅電影藝術愛好者而言,你放了太多錢;對於老百姓而言,你放了太多『藝術』。可能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試著去了解你的電影,只喜歡各管各的,河水不犯井水。」
「……你之前說的,在這種瞎子的時代,總得弄點噱頭才能吸引人們的目光。不過,我不打算請任何電影明星,而是公開試鏡;我要拍的不是宣傳電影,而是一部能啟發人的電影,你有空幫我看看劇本。」里奧對N說。「處女妓女的角色是從那部鋼琴家與妓女取材的,你出主意的那部。其實我原本想過叫你試鏡,又覺得,你太自由了。」
「我?」N笑了。「我受不了演戲,對電影戲劇一竅不通。傑克怎麼樣?」
「首先,我得先學會你們的口音。」我說。「你自己沒打算演嗎?」我問里奧。
「我的外型不合,沒人會相信我。」里奧回答。「你倒可以,只不過有點太斯文。」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你長的沒有他帥嗎?」
「不要以貌取人,艾咪。」N笑著對艾蜜莉說。
「我覺得在藝術裡,外表是其次。」愛麗絲說。「比如說在舞蹈裡,年輕有年輕的激情跟直覺,成熟有穩重內斂,和滄桑。」
「跟演奏音樂有點像。」艾蜜莉說。
「但是,美麗無瑕的臉龐只要開始思考了,就會有皺紋;天才只要得到了快樂,難免變成庸才。」N說。「心跟外表是有關的,而純真一旦受到了滄桑的汙染,就──」
「每個人都在嚷著不要以一本書的封面來衡量一本書,但為什麼不以貌取人?」里奧接話。「這張臉和眼睛就是我!人能決定自己的外表,但也沒人能夠決定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吧?個性、智商、自由意志,那些用來定義個人的東西,誰能自己決定?真實的自我是不存在的。」
N把酒杯乾了表示贊同。「我選書的時候,通常是看第一頁,不怎麼吸引人的話就翻到最後一頁看,這樣就能找出好書;有時候甚至只要看第一句的語氣就大概知道作者是怎樣的人,不敢說百分之百準確,至少有百分之七八十,頂多只會漏掉那些故意寫爛的好書。」他對里奧說。「這就像名字決定一個人的長相還有個性一樣,舉例來說。」他手心向上,比出像花那樣的手勢。「夏洛特長的像夏洛特,凱瑟琳長的像凱瑟琳,凱莉長的──通常挺醜。還有克蕾兒、勞拉、瑪莉、還有茱莉亞──」
「你們兩個不要又越聊越開心。」艾蜜莉打斷了他還沒說完的話。「他們兩個很能聊,最喜歡聊哲學心理學之類的,上次聊到跟隔壁桌吵起來,只差沒打架。」她對我說,我笑了。
柯芬爾花園的夜晚中人欲醉,一股微微的香氣襲人,不知道是花香,還是艾蜜莉身上的香味兒。
我試著專心在對話上。
「你們覺得,心靈的接觸往往要先透過肉體嗎?」我說。
「我覺得吧,至少要身體接觸。」艾蜜莉回答。
「這就要牽扯到愛情是否存在,以及性愛的意義了。」N說。
「在我們這個時代愛情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是指長久的愛情,他們把那叫做永恆的愛情。」里奧說。
「為什麼?」
「我們有網路、衛星、太空梭,在我們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有太多的雜音和交流了,永恆的愛情太難存在。」里奧回答。「性是一種慾望,跟吃飯一樣,跟一個人上床和跟一個人吃飯一樣,差別在於一個是吸收營養,一個是新陳代謝,有人說做愛是為了繁殖,我才不管什麼天職。」
「過去對你而言之所以美好,是因為我們活在現在。」N對里奧說。
「所以,你既是動物,也不是動物,里奧。」艾蜜莉對里奧說。
「我的愛情觀很簡單,我喜歡的女人,是我射精以後還覺得美麗的人。」這是里奧的回答,我苦笑了起來。
「我的愛情觀也很簡單,我喜歡純真且美的女人;當然,純真和天真是不同的。」N說。
「有什麼不同?」我問。
「純真就是一股──自然而然去在乎別人的心情。」
服務生送來我們點的食物,就是一大盤簡單的薯條炸物。吃著東西,我們五個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這是一種舒服的沉默,我們不必說些什麼而能注視著彼此,當然這只能是短暫的。
「你們知道柯芬爾花園的由來嗎?」N開口問,神秘地笑,好像要講什麼天大的秘密。
「不知道。」
「柯芬爾花園以前是一條繁華的街道,每年冬天會被雪覆蓋,到了春天時櫻桃樹就會開花,小販會推著手推車在街上兜售,車裡裝滿了櫻桃;夕陽西下時,櫻桃會散發出難以察覺的香味。那些賣櫻桃的女孩子手勾著推車,臉頰上的顏色染到雪上,夕陽、雪地、還有她們的臉頰都是粉色的。只是後來倫敦的冬天不怎麼下雪了,沒了夕陽,也沒人想再買櫻桃,所以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N在昏暗的酒吧裡編起了這樣的故事,我專心傾聽,不知道是真是假。
「又在編故事了。」艾蜜莉揭曉。原來畢竟是假的。
聽起來倒像是他去過的京都。
里奧起身去吧檯點下一輪酒,N要了琴酒。愛麗絲起身去上廁所。
和N還有大家相處,就像置身一齣日本能樂,夢幻且充滿秘密,我尚處於排練的階段,他們已經熟記對白。他的舉止並不讓人覺得誇大,只是他這人本身就富有戲劇性了。
「你相信愛情嗎,詹姆士?」艾蜜莉問我。
「或許吧。」我回答。「嗯,我相信吧。」
「有些人不懂愛情,也能得到永恆的愛呢。」
「那些人是很幸運沒錯,但我覺得,困惑的人才能懂得愛情的醜陋和美好。」我回答。肚中的飽脹感使我懶洋洋的。
「的確,愛情或許要考慮到聰明或愚蠢的問題,聰明的人比較難專情,我的意思是靈魂的深度;在一起的兩個人的的靈魂越有深度,便會有越多洞穴,難以相互填補,到頭來都會找上別人。」N說。
我突然想到,人一生之中是否真能找到愛情?還是我們只是愛上先遇到的周遭的人呢?全世界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心靈,那遠在他方的麗人呢?我不禁悲觀地想到,或許所謂的愛情,和一時性慾的衝動是一樣的。
「是有可能的。」艾蜜莉打斷我。
「什麼是有可能的?」
「精神戀愛,有一個詞專門用來形容的,我忘了。」
「我也忘了。」
「我覺得是有可能的。」我插話。「如果有兩個純真又成熟的靈魂,說不定有純粹的愛情,不帶激情成份的。」
「但是沒有激情的愛情不叫愛情啊!」N說。
「那就拿激情去填補那些洞穴吧。」我說。
「什麼洞穴?」愛麗絲回來了,坐回座位上,試著弄清楚我們在說什麼。
「這樣不叫愛情,叫做包容;包容就是妥協的愛情,挺噁心的。」N說。
「我們剛剛在說精神戀愛。」
「和洞穴有什麼關係?」
「N先生,你說的聰明人的愛情,才是沒有激情的愛情。」艾蜜莉說。
里奧也回來了,他把酒杯遞給我們,還沒坐下就加入我們的對話。「有沒有性對於精神戀愛是沒差的,一個女人可以不喜歡一個男人的外表,只喜歡一個男人的內心,於是便和他的內心做愛。」。
「我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我喝了一大口酒。
「哈哈,我也不知道。」
「愛麗絲,朝我臉上打一拳。」
「打這麼大力!」
「女人比男人狠是真的。」
「因為她們比男人善良,所以無情。」
「那是因為你們只在意現實的外表,我們在乎一個男人的內涵。」
「在意外表是一種追求美的心思,女人追求美不像男人那麼堅持,因為她們在自己身上追求美。」
「男人在意外表,我們視之為現實;女人在意內涵,我們稱之為感性,所以當一個現實的男人愛上了一個感性的女人,那個女人卻沒有動情,那她永遠不會動情;她不是無情,只是不會動情。」
「反過來說,男人卻很容易動情,那到底是感性還是理性?」
「動情?你是指一夜情。」
「當然不是,我是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
「現在,純潔是一種罪,濫交才是自由。」
「只要有情感存在,那就沒有罪,也沒有自由。」N說。「可惜人們不怎麼在乎情感,只在乎罪或自由。」
我想我們大概是醉了,才會說這些根本沒人在乎又無關緊要的話題。
「你們喝酒時都討論這些話題嗎?」我有點醉地問。
「哈哈,我們習慣了。」里奧回答。
「愛情是無法用玫瑰或犧牲證明的,也無法用行動證明;愛情是一種屬於心的東西,沒有原因。」N興高采烈地繼續他的論調。
「你的重點在哪?」艾蜜莉問。
「重點就是──你得自己去找到重點。」
「什麼嘛,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才美呀,直接說出來有什麼好玩的,我們不是小孩,也不是軍人孩,因為沒有重點,所以才有脫俗的美…」
我醉得閉起眼睛,頭往後靠在椅背上。此時心底浮現竟是一幅東方丹青──一艘泰晤河上的船,我們五個人坐在艙裡,聽著江上的雨。這船艙飄起了細雪和飄零的花,紅酒般盛開,落在髮上,成為雪,成為過往的愛。
「──愛的多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愛的權力;這種權力都是別人給我們的,情感或靈魂根本沒屁用,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我睜開眼時看到N站起身來,好像要去哪。「多情的人和深情的人,用的都是同一種情感。」
「你去哪?不是醉了吧?」艾蜜莉問他。
「我不能不走,因為我怕妳愛上我,又怕妳不愛我。」N露出不懷好意地笑。「你們先喝,等會回來。」他說完後就離開了,沒人知道他要去哪。
「你覺得紐約跟倫敦有什麼差別?」
「地鐵的聲音都很像,我搭地鐵時閉起眼睛,還以為自己在紐約。」
「地鐵的聲音?從來沒注意過。」
「習慣了吧,就像我們不會注意到視線裡其實有自己的鼻子,或是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一樣。」
「如果你夠仔細聽就會發現一次心跳裡其實有兩下心跳──」
「你怎麼會知道?」
「我──聽過別人的心跳。」
「被你這麼一說,我開始看見自己的鼻子了啦。」
「地鐵的聲音很大聲?」
「就像是搖滾樂一樣大聲,轟隆…轟隆…」
「這麼說,每一座城市的地鐵聲音都像是心跳…」
「等N回來再…」
在樂隊進場前十分鐘,N回來了。我看到他站在吧檯附近,一手拿著啤酒,四處張望尋找著我們。我擠開漸多的人群朝他走去。
「所以,你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會,然後說。「我去確認蒂娜是否到家了。」
我愣了一下。「怎麼確認?」
「我去了她住的飯店,見到了她。」
我重新打量他,看著他的臉龐。他又對我露出那種神秘且令人懷疑的微笑,只有右邊唇角笑的那種,好像他剛剛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她怎麼沒跟你來?」我問道。
「她累了,懶得來。」他回答,我向服務生要了啤酒。我們背靠著吧檯,看著酒吧裡的人們。N拿起啤酒瓶喝了一口,然後突然爆出一聲笑聲。「她不是我的類型,我對她沒興趣。只是心裡牽掛就決定去看看。」
「嗯?」
「她沒有一頭漂亮的金髮。」他拿著酒瓶往右前方指了指。「舉例來說,那是個令人分心的存在。」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正看著不遠處一名背對著我們的金髮女郎。「不,她也不一定要是金髮。」
那女人像是聽到我們的對話一樣,側過她那頭金色鬈髮對我們笑了一下。
「你旅行多久了?」我問。
「從我十四歲離開家以後,從沒在一個地方待上超過六個月──除了倫敦以外,當然。」
「那你有時候不會覺得──無聊嗎?」
「你是想問我旅行會不會覺得孤單。」
我只好承認。
「會,有時候會。」他苦笑了一下。很難讓人相信他是真誠的,又或是他真的懂得孤單。
「里奧在哪?」
「他們在舞台前等樂團來。」
「我們走吧,傑克。」
將近凌晨一點,愛麗絲要走了,其它人卻還未盡興。
「我送妳回家。」我對愛麗絲說。
「沒關係,不用了。」愛麗絲說。
「愛麗絲是個堅強的女人,你應該順著她的意,傑克。」N說,然後轉過頭繼續跳舞。
我半醉地推開人群,和愛麗絲來到出口附近的大衣寄放處領了外套。外面簡直冷的要命,要不是因為濕氣不夠早下雪了。
離開了酒吧,我們走在只有路燈依舊亮著的青石街道上。
套上了外套,我們兩個還是冷得直發抖。
「你還好吧?」
「我很好,只是有點冷,妳呢?」
「你要不要回去派對?不用送我了,我很安全,真的。」
「不,我堅持。」
我們從柯芬爾一路走到堤岸站。在看到泰晤士河之前我瞥見了查令十字路,我知道如果沿著這條路再走過去一點就會到皮卡地里圓環,然後是牛津街。我們在堤岸地鐵站外等計程車。
「謝謝你。」愛麗絲對我說。
「不客氣。」我回答。
「其實這區域還算安全拉。」愛麗絲說。「而且我沒那麼柔弱。」
「是這樣沒錯。」我說。「其實我也是有點累了,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過了一會,總算有一輛計程車停下,我們上了車。
看著車窗外,我陷入沉思。
「你喜歡今天的派對嗎?」愛麗絲問我,她坐在我身旁。
「還好而已。」
「為什麼?」
突然間,大概是因為計程車上暖氣的關係,我忘記原因了,也忘記我原本在想些什麼,不禁有點好笑。
「不,其實說真的,我蠻喜歡今天的派對。」
我看著愛麗絲的背影消失在她的公寓入口,轉身往公車站的方向走去。
真的很冷,我的雙頰被凍的冰涼,要不是我的神經比冰還堅硬,早就受不了這種強度的酒精而嚎啕大哭了。
我迷路了,繞了將近一小時才找到另一個距離不遠的公車站。使我迷路的一部份原因是突然下起的雨。我躲進一棟大廈的庭園裡,這棟高聳的大樓燈火通明,在夜裡看起來金碧輝煌。我坐在石製的板凳上,看著鑲在地板石磚上的地燈,它的光線穿過雨滴。一陣強風吹過,帶來一陣夾雜著雨的氣息,在明亮的光照下非常明顯地紛飛,映照出一種大雨沓亂而來的情景。風很快停了,我注視著那盞雨中的地燈,發現它並不是照向我,而是射向天空,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努力地發亮,在雨裡它顯得多麼地溫暖,多麼地令人傾倒,有一瞬間,我真想就這樣睡在濕透的石板椅上,看著那盞地燈入睡,直到早起的人們把它熄滅為止。但是最後,我站了起來,鼓起勇氣開始朝我以為是公車站所在的方向跑去。
最新消息
LINK
© 2020 Nero 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