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第15節

我們結束採購之後已經傍晚了,我和愛麗絲說了再見,看著她搭上計程車回家。突然,我又不想那麼快回家了,我信步往河岸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地閒逛到了查令十字街。

我經過一間書店,它粉橘色的燈光從裡頭照出來,映在了地板上,吸引了原本低著頭走在街上的我,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間書店有兩層樓,地上一層,地下一層。指標上寫著文學區在地下一樓,我經過櫃檯來到樓梯口。就在我舉步要走下樓梯之前,我轉頭看見了她,她正在雜誌區看書。

我沒有愣住,而是繼續往樓下走去,走到某個文學區,隨手抽出一本書,看著眼前的文字,思緒如海潮般淹沒,漸漸地,一切糢糊起來,我好像得了眩光症,那些排列而成的黑色條紋慢慢變成一種我無法分辨的語言,在顫抖的眼裡慢慢擴散,我不得不從書中抬起眼──我看到N站在對面,凝視著不知道是誰的方向。我本來應該和他打招呼,現在的我卻只想躲開,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因為她就像她,她就是她,她的名字是──R。

關於她的名字,我們曾經有過討論──

「我應該轉學去妳學校。」

「跟我同一班嗎?」

「上同一堂歷史課吧。」

「但是你名字的字首排太前面了,我的是C,你的是R,那就不能坐一起了。」

「那我只好改名了。」

「好啊。」

窗外下午的天色,渲在她的臉上,淺色髮絲一根根地分明,變成銀色的。透明的窗上幽幽地映著她的側臉,玻璃上有雪痕,或雨痕。

在那一間有夕陽照進來的教室裡,她淺色的長髮是朝陽,在靠近臉頰的地方像那些只在夜間開花的花朵般盛開了,在肩膀上稍做停留,然後瀑布一般地奔流而下,直到腰際。我所思,我所想,所想像和喜愛的,是她霞一般地臉頰、楓葉色的眉毛,和那尚未秋天的葉綠雙眼,一雙可愛、可戀、可恨的雙眼,純粹而遙遠、純潔而狡黠、雪一般的瞳孔,低垂著,專注在某些塵世間無關緊要的藝術或其它想像力的產物。接著,她──R──把櫻花拿來當做嘴唇顏色的女孩──突然抬頭,透過某副眼鏡看見了我—卻沒看見我,白色的喉頭露了出來,迷惑著我。

我所聽見的,除了講課聲,和窗外的喧嘩聲,就是她小聲小聲的寫字聲,鉛筆在紙上輕輕摩擦的聲音。窗戶反射陽光,亮的像是發亮的海面,使我眼前出現好幾道光痕,我的眼睛和臉龐想必也是淡金色的,就像是夕陽照在她側臉的顏色,然而那顏色,是從我眼裡望出去的淡金,滲雜著我澎湃的靈魂和愛慕的目光,和那一點難以解釋、模糊而溫暖的衝動,停留在我的胸口、反覆漲退而難以平息的顏色。

但是,此時她離我已經太遠,遠到她灰色的影子變得無法磨滅,我沒辦法忘記她,也沒辦法好好真實地描述她,或說出她的名字,因為那樣我就會痛苦。

我們玩了一個遊戲,我假裝自己是瞎子,閉起眼任由她牽著我走。我總是會害怕,害怕遇到階梯,害怕會跌倒,輪到她當瞎子時她從來不怕。我特別喜歡這個遊戲,她說那是因為我沒有安全感。

閉起眼的時候,還是看得到眼前的光線的。而在豔陽下把眼睛閉起,眼前不會是黑色—是黃色的。海水本來是透明無色的,到了她的眼裡卻會變成綠色的。我們躺在沙上,試著找出哪一塊石頭能遮住太陽或月亮,或是比賽誰能夠射中星星,那些擲進海裡的石沙難以回到岸上。有一天晚上我們想射中飛機,她說她不想真的射中,我也不想。

我又回到了故鄉的藍色海灘,腦中的模糊和帶有橘色細沙的熟悉海風讓我想不起這是記憶,還是自己的想像。我略顯瘦削的坐在面海的一面,聽見小孩的嬉鬧聲,舉起一把細沙仔細瞧的話就能分出白色、黃色、橙色、漸漸風乾的棕色,或是一陣格外猛烈的海浪力盡之處所能觸及的沙子,那鹹濕、溫暖、熱烈又帶點苦味的深色海水僅僅能打溼的棕色沙子,海水在白皙大腿上風乾的顏色,金色的太陽,海水的顏色—擁有著來世或是前世她或許同樣擁有的綠色眼睛的顏色,浪潮撲打的聲音穩定地讓一切都融在一起,情侶的細語聲、海鷗叫聲、天邊的虹、靜止不動的白雲、去年留下的足跡、女孩堆的沙堡、無窮無盡的故事和秘密隨著海浪拍打、沾溼著,她清晰的影子,在這陽光明媚、沒有盡頭的沙灘裡,和我永遠密不可分。

我睜開眼睛,看到她站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我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站在粉橘色燈光的陌生的書店裡。就像是我們玩過的遊戲一樣,我剛剛當了整整五分鐘的瞎子,感覺已經過了好久。我睜開眼睛,眼前的光線很明亮,如果這時她真在這…笑起來,會特別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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