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第17節
但她不是R。
昨天晚上胸痛又發作了,就像一輛列車朝我當胸猛然撞上。我沒有被碾碎,而是整個人貼在車頭,還想要停下列車。
清晨時,我走進房間的浴室裡。站在洗臉台前,我轉開熱水,讓水沖刷著我的雙手,等待微溫的水轉熱。我想那微溫可能是清晨曦陽留下的溫度,接著才想起自己身在一個沒什麼太陽的城市。
在一個近乎陌生的地方醒來是種非常奇特的感覺,我想即使是老練的旅行者也會經歷這不真實的一刻:「原來我已不在那!」。那感覺,就像是清晨從夢中醒來後隨之而來的失落浪潮。在浪潮到來之前有大約三秒的時間是快樂的,那三秒不是虛假的夢,也不是殘酷的現實,沒有記憶,一時忘了自己是誰,以為記憶深處的陽光還在,打開房門就會看見父母正在準備早餐──在這片刻,記憶不再是一種疾病,隨時可以被治好。
我到處找不到毛巾,於是用手掬起熱水洗了個臉。我對著鏡子刷牙、刮鬍子、看著水珠從眉毛邊緣滲出、沿著臉頰滴下。在我混沌一團的心裡,不經意地記起只要追上陽光飛逝的速度,就能回到過去──而在那一頭,此刻寂寥還沒襲上我的心頭。
這是我在倫敦的第一個周末,我決定去知名的巨石陣逛逛。巨石陣是在英格蘭西南方的一座史前遺跡,許多秘密一直圍繞著這座石陣建成的方法打轉,到底怎麼變成這副模樣,到現在依舊無人知曉。
早上八點,倫敦灰色的冷空氣裡,我在維多莉亞站前搭上小巴士,準備離開倫敦。
我挑了一個靠窗座位。後排被一群年輕人盤據,大概是某個觀光團或是畢業旅行團。他們向我招手示意,我報以微笑,然後在前排的位置坐下。巴士並沒有直接駛出倫敦,而是一路走走停停,經過好幾個車站後,大約在九點時才駛出倫敦。
在最後一個車站停留時,兩名女士走上車來,一位棕髮,一位紅髮。她們後頭跟著一位男士,手挽著那名比較年長的棕髮女人。這三人為了找座位而朝我這走了過來,他們走到我面前,那位年輕的紅髮女孩看了我一眼,她的兩個同伴在我前面唯一剩下的雙人空位坐下,所以她也只好在我身旁靠走廊的位置坐下。
巴士繼續開動,之後再也沒有停下來,直接駛出倫敦。
坐在我前頭的情侶交頭接耳,紅髮女孩從背包裡翻出一本不厚的書,攤在腿上讀了起來。
我把窗廉拉起一半,車內頓時明亮了。外頭就像一幅油畫,畫中有一座橋,從橋上望出去,晨光在雲後遮遮掩掩地穿了出來。一條銀色河流在橋下流淌,一台白色的車在河上滑行。等到巴士又往前開,偏離了那個特定的角度後,那種感覺瞬間就不見了。那銀色河流變成一條失去光采的公路,雲層又把美麗的晨曦遮住了。
我用左手撐著臉,看著窗外的朦朧出神,妄想著那點陽光會再出現。但是直到巴士駛出市區,窗外景色變成清晨那種缺少陽光的灰濛草地,晨曦都沒有再出現。
巴士進了隧道,窗外僅剩的光線也在隧道入口處被甩開了──就像夕陽西下,忽然被某座山或高樓擋住的景像。四周一片黯然失色,我身旁的女孩把不知何時已拿在手上的書蓋在腿上。黑暗中,我想通了一件事:N就是那黃色衝浪板的主人。
或許在某個傍晚,是城市生活的那種躁動不安,又或是飄雪氣候造成的寂寞,促使他在將要遠離查令十字街之前,在街尾處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踏進那間他沒什麼印象的書店。
他在一樓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漫無目的地靈魂被一層層書架包圍。所有人都安靜著,唯有他不小心輕撞到一位戴眼鏡的老先生時彬彬有禮的那句「我很抱歉。」
他被地下室明亮的橘色燈光所吸引,書店的門突然被打開,一位顧客進了門。冷風的吹拂下,他走進無風的地下一樓。眼前忽然有個纖細的背影,正踏著靈動的小碎步向另一邊的書架走去。她有一頭柔美的金髮,是那種只會在某個不知名夏日午後目睹的燦爛。
他並沒有思考很久便走向她,沉穩的腳步帶有一種極度迷惘下所產生的自信──他將得到她。但那英國女孩一個動作就讓他停了下來──她轉過頭來。他那股自我放逐的勇氣消失的無影無蹤。
於是他躲進了最近的書架,背靠著書櫃,感受不到屋外的夜晚。他用一本書遮住一半的臉龐,直到確認所有的一切再度平靜時,他才又看了她一眼。她抱著胸前那疊酒紅色封皮的書有點不穩地朝櫃檯走去,然後把書用力地放在櫃上,她的眉毛因為施力而輕輕皺起。她接著又背對他蹲下,當她從櫃檯下抱出另一疊書時,他迷上了一聲極細的嘆息。
她朝他的方向走來,這時他已冷靜下來了,不帶感情地看她憂鬱的藍色眼眸。那是天空的顏色,只存在於夏末,在冬天的倫敦裡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他思考的太快太急,他心中那股找到方向的狂喜漸漸被無以言喻的寂寞取代,因為真正的追尋,是一種永恆的等待。他還年輕、擁有一切,但是沒有她,他什麼都沒有。
黑暗中,我不敢晃動身體,總感覺眼裡的寂寞會掉出來。為什麼想到N就會感到一陣沒來由的落寞,我也不曉得。要是R在這,應該能和他成為好朋友吧。
巴士駛出了隧道,光線從窗戶湧進,惹得坐我旁邊的女孩也把視線投向窗外了。
「你是本地人嗎?」
她突然開口對我說。由於實在很突然,我嚇了一跳。
「不是。」我回答。我轉過頭來看她,她棕綠色的瞳孔因為還在適應光線依舊瞇著。「我想如果是本地人,都不會坐在這班巴士上吧。」我補充道。
「說的也是。」她點了點頭。「我是凱薩琳娜,你的名字是?」
「詹姆士。」我說。「很高興認識妳。」凱薩琳娜對我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妳是哪裡人?」
「奧地利人。你應該是美國人吧?坐在前面的是我哥哥,他在倫敦工作。」她指了指坐在前面的男士。「我高中剛畢業,明年上大學,來這拜訪他,順便讓他帶我到處看看。」她的聲音聽起來低沉卻年輕。「那是他的女朋友,我叫她姐姐。」
我問凱薩琳娜大學打算讀什麼科系。
「我想當醫生。」
「哪一種醫生?」
她說她不知道那科系的英文名字。「我想要研究人類屍體,解剖並找出死亡的原因。」
「妳是說法醫嗎?」我問。
凱薩琳娜聳了聳肩,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會想到法醫,很難解釋,不是法醫;我想做的是研究,跟你在電視影集上看到的不一樣。」
「我很少看電視的。」我說。
「我也不看電視。」凱薩琳娜說,接著把腿上的書闔了起來,沒有收進背包裡,而是繼續放在右邊大腿上。
「我可以問妳個問題嗎?」我說。
「可以。」凱薩琳娜轉過頭來看我,用一種半好奇的目光期待著我的問題。
「妳會害怕嗎?我是指解剖屍體的時候。」我很快地提出我的疑惑以避免尷尬。「我從沒有認識任何從事相關工作的朋友。」
「不會,每個人都會死,死亡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凱薩琳娜想都不想的回答,我大概不會是第一個問她這問題的人。「就像婦產科醫生研究人類新生的階段,我對死亡很好奇,所以我研究人生的最後階段,僅此而已。」
我點了點頭,比起我朋友們的論調,凱薩琳娜已經算是相當客觀了。
「那麼,妳相信命運?」
「不,怎麼?你相信命運?」
「有時候相信,有時候不相信。」我回答。
「什麼意思?」
這下子換我難以解釋了,這其實是我來倫敦後一直在思考的事情。「我想我相信命運,但我覺得自己能打破命運。」
「你是指類似『改變命運』嗎?」
「是的。」
「但是相信命運的意思是指,相信人的一生已經被決定了,不能被改變;你不能同時相信命運,又想著要改變它,這樣你就自相矛盾了。」凱薩琳娜試著說服我,我卻只是看著她,思考著怎麼反駁。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像被說服的樣子,所以她又開口了。「你不能這樣想,舉例來說,你的說法就像把一顆蘋果變成香蕉,然後還說它是蘋果。」
「那如果這樣。」她的話給了我點子,我用手在空氣中比出了蘋果和香蕉的形狀,左手蘋果,右手香蕉。「一半香蕉一半蘋果,香蕉蘋果。」
凱薩琳娜想了一下。「那就是新的品種了。」她反駁道。
我思考著,凱薩琳娜感興趣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猜我大概相信某些人會一輩子被命運束縛,但我同時也覺得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通常是自卑或是憤世嫉俗的人才會有的想法。」凱薩琳娜對我說。「可是,你長的還不錯呀。」
我笑了。「我也不清楚為什麼。」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論調有點像里奧了,他是徹頭徹尾的命運主義者,以前就常常和我討論命運。我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從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有時候我自己也不曉得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或許都是。
前面傳來領隊的麥克風廣播,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一踏上陸地我馬上打了個哆嗦,外頭非常乾冷,周圍的冷空氣旋即包圍了我。絕對找不到一個氧氣比這裡還充沛的地方,我像是浮出水面一樣大口地吸氣。我們從停車場走到一個收費站,不時有陽光突然灑在身上。
路上經過了一間咖啡店,我原本想停下來買杯咖啡,但是洶湧的人潮讓我打消了念頭,我想沒有人會專門為了這間小咖啡店而來此地,而是為了上頭遠古的石陣──巨人的樂器、古人的占星台、弓箭手的墳墓。
我一邊走,一邊讀著手上巨石陣的簡介。其中關於「芙雷亞之石」的故事吸引我注意,我沒聽過這版本的傳說。
芙雷亞之石是一顆獨立於巨石陣之外的石頭,獨自佇足在石群東方。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它在那裡,或是有什麼意義。考古學家對此有諸多臆測,而在傳說中的故事是這樣的:
芙雷亞是一名掌管愛情和戰爭的女武神。她專司和匈人交戰,她化做凡人並且在戰場上穿梭自如,她勇猛無雙。女武神光芒耀眼、用雪做成的盾牌使得所有匈人戰士都無法拿箭瞄準她,卻只有一個男人不受影響。和女武神多次交手的年輕將軍阿提拉並不打算殺死女武神,所以他就能專心拉弓並忽略芙雷亞的光芒。然而,僅管阿提拉能夠瞄準女武神,但是他在馬背上射出的箭,還是無法穿透女武神的雪盾,而女武神沉重的霜矛,也難以跟上阿提拉駿馬的速度。
通過收費站,領隊告訴我們今天的遊客已經是稀奇的少,但我感覺不出來。我隨著人潮走進一條通往巨石陣的地下走道,這是一條有點像礦脈小鎮會挖的那種露天隧道,只是我蒼白的臉色不像礦工。隧道並不長,觀光客們摩肩接踵地爬上出口樓梯。地平線上,巨石陣的全貌隨著我們一步一步地爬升而揭露。
終於來到了地面,我的腳底下是一片蒼茫的草原。
芙雷亞曾經立下一個誓言:她將嫁給任何能夠擊敗她的男人。一名叫作古恩納爾的少年渴望娶芙雷亞為妻,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打敗女武神,於是拜託好友英雄齊格飛裝成他的模樣和芙雷亞單獨決鬥。英勇的齊格飛在決鬥中擊敗了芙雷亞,並贏得了女武神的芳心。在深深的愛意下芙雷亞嫁給了古恩納爾,而齊格飛則娶愛慕他已久的古恩納爾之妹古德倫為妻。
我驚訝於巨石陣和想像中的差異:草原中,一圈約十公里長的石頭步道圍繞著二十四根不是那麼巨大的石柱,一張標示著「請勿跨越」的立牌立在草地上,還有不少人拿著相機拍照。
我走在鋪成的石頭步道上。開闊平原裡,冷峭的英格蘭狂風不停歇地吹,卻吹不到草原的邊際。一對情侶請我替他們拍照,並問我要不要也拍照留念,我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但是好景不長,芙雷亞最後發現了真相。在被欺騙的暴怒之下,芙雷亞也騙了丈夫,告訴他決鬥的當天他們便已經交合了。古恩納爾信以為真,認為齊格飛背叛了他,於是暗算並殺死了妹婿齊格飛。齊格飛的老婆古德倫傷心欲絕,為了幫丈夫報仇,她毒死了哥哥古恩納爾,並改嫁給了當時已經成為匈人弓馬王的阿提拉。
又靠近了一點看它,石柱上的青苔和刻痕清晰可見,幾隻燕雀在它上方盤旋。其中一隻燕子繞著最高的那根石柱飛,但一直無法跨越。
阿提拉十分寵愛古德倫,和她生了兩個小孩。他在英格蘭的草原上替古德倫蓋了一座石宮殿,只要敲擊宮殿裡的石柱,就會發出美妙的樂聲,從草原上遠遠地傳出去。然而,古德倫並不真心愛阿提拉,她的父母都在匈人入侵時被殺。所以,在一次晚宴裡,古德倫殺死了他們的兩個兒子,並把他們的心肝沾上蜂蜜當作一道菜餚獻給了阿提拉。宴席上,古德倫跳起了匈人家鄉的舞蹈,沉浸在音樂裡的阿提拉把兒子的心吃下了肚。然後,古德倫揭露了真相,並在宮殿裡放起了火。悲痛之下的阿提拉並沒有試著逃脫,和宮殿一起被燒成了灰。
聞訊趕到的芙雷亞只見到荒原上宮殿燒灼後剩下的十幾塊巨石,她把阿提拉和他燒壞的木弓一起埋進草原裡。女武神已經體驗夠了凡人的愛恨情仇,她用心愛的霜矛在自己臉上刺出了傷口,她的血滴在了雪盾上,矛和霜都因此融化了。女武神用盡全力地朝巨石陣跑去,藉著其中一塊巨石的力量朝天空一躍,回到了天上。那塊被女武神踢的老遠的石頭,從此就被稱為『芙雷亞之徑』。
我摩擦雙手試著讓自己暖和一點。越深入草原,風越大,現在再回頭沿著漫長的石頭步道望去,剛剛的露天隧道出口已經是草原的一小點了。但那些巨石卻還停在草原正中央處,不管走到哪,和它的距離都差不多。
我拿出相機,抓好鏡頭──對焦──按下快門,把少許的藍天、大片的白雲、存在千年的草原、還有幾根石柱一起拍下。
就在那時,一道黑色影子突然從鏡頭左邊冒出來。我錯愕地把相機從眼前移開,一名穿著黑色連帽夾克的女人站在我前方十公尺處。
「開個玩笑。」她開心地大叫。
我對她揮了揮手,然後要求她再擺一次剛剛的動作。
「再一次?」她開心地問。「好啊。」她跑回剛剛鏡頭外的位置,準備從鏡頭左邊又跳進來一遍。
戴著黑色連身帽的女人開始助跑,我把相機放下,留下她落地後錯愕的笑容,睜大眼睛一副受傷的樣子。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起,開個玩笑。」略帶歉意地說。
「哈哈,沒什麼。」
「很高興認識你。」
「很高興認識妳。」我們輕輕地握了一下手。
「妳從哪裡來?」
「紐西蘭。」
「那裡現在是夏天吧?」
「對啦,我在這裡冷的快受不了了。」
戴黑色連身帽的女孩脖子上圍了一條香草顏色的圍巾,她臉色蒼白。
「你看什麼?」
「巨石陣,喜歡嗎?」
「喜歡啊,怎麼會不喜歡,我覺得它一定有些故事。」
「外星人?」我停下腳步,望向巨石陣。她也停下了腳步,站在我身旁。
「說不定。」她說。「對啦,你剛剛有拍到我嗎?」
「沒有,真希望我有拍到。」
「那就再試一次吧。」說著,她跑離了我,等我拿出相機。
回倫敦的路上,夕陽剛好從巴士左邊的窗戶照了進來。我看著窗外,片片白雲依舊覆蓋了部份天空,好像現在是清晨九點,巴士正開往巨石陣,今天的事也都還沒發生一樣。如果我醒來發現巨石陣只是一場夢,我還會記得那披著香草色圍巾,名字是四月的女人嗎?
巴士繞過那片樹林,被夕陽照的金黃的草原在眼前展開,一望無際。好幾隻鳥到處亂飛,綠色的鳥啊,黃色的鳥啊,好像在尋找回巢的道路,我卻只是看著,不能和他們一起飛。
轉過頭來,凱薩琳娜看起來已經睡著很久,前方她的姐姐靠在哥哥的肩上不知道是否睡著了。
拿出筆記本,我借著巴士上的小夜燈寫下N和我說過的那則樓蘭童話。傍著小燈我可以在窗戶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以及偶然一閃而過的身影與光亮,大概是某個睡不著的乘客起身走動吧。我隨著晚霞不停往東,納悶著—我記的最深刻的竟是那雙冰冷的手。
回到倫敦市區後,凱薩琳娜比我早一站下車。
「很高興認識你。」
「很高興認識妳。」我說著這句再普通不過的話的同時,才發現如果沒有意外,我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面了。
巴士再次停下時我下車了,然後再一次地站在倫敦裡。今天早上起床時,沒有原因的,我赫然想起原來夏天過去了。這個念頭一整天都很模糊,直到現在我雙腳踏實地踩在倫敦時才現身。再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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