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

London Snow

 

 我的人生和嚴酷的冬天離不開:2013年冬天在紐約留學時我遇上了維基百科留下記錄的極寒北極氣旋,2014冬天轉學至波士頓後又遭遇該城有記錄以來最冷的暴風雪,當時的零下二十度與跌進兩公尺深雪凍傷黏住的手指,依舊深刻。

 我的青春幾乎沒一個冬季能在溫暖氣候中渡過,而馬上到來的這個冬天亦將在倫敦渡過。天氣預報說2019冬天將是倫敦六十年以來最冷的冬,這個月雪就會降下來了。打字的此刻,窗外也飛著冷雨、行人的傘被吹歪、看不出來是白天的白天在下午兩點半進行著。

 究竟當初是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道路呢?台灣不冷的十度冬,與英國零度的雨中間,我所捨棄的十度C,得到的是什麼?

 今早收到了一位台灣富有盛名的作家前輩的回信,先前由他推薦給出版界友人的稿件再度遭到婉拒。「情感真摯、文字動人、且題材令人大開眼界…但出版業近年不景氣…然而相信這部好作品不會被埋沒…」

 從十幾歲跨入二十歲的那個冬天,我的作品曾有幸獲林榮三文學獎。之後所接洽的出版社,沒有一間出版社不認可我的文字,卻沒有一間出版社願意握住我伸出的、顫慄的手。

 「不得不告訴你實情,現在台灣出版業界不景氣,新人不太可能出書。」作家前輩在信中誠懇的告訴我。

 其實不只是這位有名作家,遇過許多馳名文壇的作家都告訴我:台灣出版過於保守。或許是重視傳統,或許是相信「只要繼續埋頭努力總有一天會被看見」的文化使然,加上現在出版業逢不景氣的嚴冬,書店一間間倒,新人又如何有機會萌芽呢?

 我看來,台灣文學的不景氣和年輕人不讀台灣文學有關係,各種國外文化娛樂發達的現在,我周遭的朋友很少有人在讀台灣作家的書──療癒系IG文風的書、心靈雞湯醫療美容的實用書──僅此而已。

 而說到文學,大家──包括我,更常看的反而是外國來的翻譯文學。於是台灣出版社更加努力的出版翻譯文學──我甚至還碰過靠出版日本文學維生的台灣出版社。

 中文呢?台灣呢?寫給青年的文學──青年寫的文學,去了哪?

 歷史上許多偉大的文學是寫給青年的,也有許多是青年寫給青年的。現在倫敦我和同學在地鐵上讀前幾天才以新書出道的新人作家,現在東京我看見青年在地鐵上看去年直木賞提名作品,在現在台北,我看不見年輕人在捷運上看書。

 說到文學新人出頭,出版一本書的成本,約在台幣十萬上下。在英美,「一本書」如果得了文學獎,獎金了不起二十萬台幣,但只要是值得出版的書,就值得出版;哪怕作者再新,哪怕沒得過文學獎,哪怕和出版社路線不合,英文文學界樂於伸手改變。在日本,最高榮譽芥川、直木賞金也不過三十萬台幣,但得了文學賞的新人作者接下來便能得到無數出版、約稿機會。出版成熟的文化中得獎是榮譽,勇於出版新書更為重要。

 台灣呢?或許鮮有人知,全世界有史以來獎金最高、超越諾貝爾的文學獎出自台灣:那是幾年前文學獎興盛時,只有頒發一屆便停的兩百萬小說獎。而到了現在,挖掘新人的三大報文學獎已失落,唯一碩果僅存的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一篇「短篇小說」得獎獎金亦尚有五十萬。然而在文學獎獎金高的宛如近利,卻有得獎人得獎後也未能出書的情況。(其實,2016、2017、2018林榮三小說首獎得主,都還沒有書面世。)

 不景氣我知道,出版業也要考量資本主義現實我再明白不過,賭新人的書不如出老人的書穩賺也明瞭──

 但我想問:這樣下去就好了嗎?

 緊抱已滿頭白雪的的樹幹取暖,寒冬就會過去了嗎?這場冬天絕不會是隨著時間過去的季節,只會隨著台灣其它文化媒體、國外文學發達進步而更冷,此刻不思變,這場冬就會永恆下去,世界的青年不會聽見中文作家,台灣文學的黃昏也永不會迎來黎明。曾經以刀鋒深深印刻在竹子上的中文字,又要再一次的──再一次的在看不見的黑夜裡無光等待多久呢?

 青春叛逆的出版社,你在哪裡?台灣資深年老的編輯們,你們聽見了嗎?曾經也年輕、心卻至今依舊年輕的總編輯,你到底在哪裡?

 如果是為了賺錢,便不會來到此處。做生意,做科技,哪怕在倫敦或東京開一間潮流珍珠奶茶店,也比這來的有賺頭。當初我們會來到此處,並在寒冬裡拼命掙扎,不就是為了那份自由、能傳達想傳達的、能寫下能寫下的、能出版一本好書的自由嗎?文學的迷人,不正是沒有一定標準,卻能朝未被聽見的聲音伸出手,讓眾人聽見、看見的機會嗎?

 橫渡了北美與英倫的冬,我活了下來;捨棄了十度C的溫暖,我不後悔。之所以為了文學而活──人之所以可以稱作活著,正因我們有選擇的自由。身處嚴酷的冬,除了理所當然的看見眼前的現實,請一定別忘了,還有選擇不屈服的自由。

 那無數令人心冷的寒冬夜雨中,更要有年輕勇氣伸出久縮在口袋裡的手,植下能帶來真實春天的新芽呀…若只願待秋天伸手收成,哪怕是等到我們都已埋沒逝去…也還在冬夜裡等待虛幻呀。

 

10/20 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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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Nero 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