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記憶》
砂ノ記憶
誰都沒法回到過去,就連前一秒都不行。真希望年輕時曾有人對我說過這話,如此一來我便不會沉溺於挖掘過去命運,而能把心思放在改變現在的命運上了。
幾年前在中戈壁沙漠探勘一座史前遺跡時,我遇見了一件難解之謎。正是如此難解,使長久以來心安理得的沉醉在悲傷中的我興起了改變的念頭。
該處的地質年齡大約是六千年前,以史前遺跡來說算很早了。遺跡裡空蕩蕩的,本以為收穫僅止於遺跡本身,直到我們在深處一座狀似水井的建物旁挖出了一男一女的兩具屍骨。除了這兩具,整座遺跡再也找不到其它屍骨。
幸虧由青空石建成的堅固水井替這對男女遮蔽了風化,才留下了賦予這場探勘價值的兩具屍骨。
然而也正是他們使我大傷腦筋。
人不應該死在水井旁。縱使因為犯罪而被眾人吊死在水井旁,也不可能就這樣任由他們在水源旁腐爛。兩人死去的姿態宛如絲毫沒有預見死亡到來,我首先猜測是某種飛來橫禍讓他們在瞬間死亡,因此來不及做出反應。且這橫禍的規模可能足以滅村,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人幫他們收屍。
令人費解的是,探勘隊接著在兩人的屍骨周圍挖出了一堆外觀和成份都很類似玻璃的不知名礦物。這礦物圍著兩人的周圍形成一個圈,彷彿是某種獻祭儀式。
長年徘徊在不同時空的直覺告訴我,這種透明礦物就是穿越蟲洞的鑰匙,只要能找出它來到這世上的原因,就能通往過往的答案。於是我立刻留下眾人,開吉普車將礦物帶回曼達勒分析。
在沙漠小鎮中等待結果的那個晚上是個興奮的難以入眠的夜,若分析結果證實了我的猜測,那將是足以載入史冊的發現。殞石──這是我的猜測。浪漫一點的說法便是這一男一女是被流星砸死的。
──空無一物的沙漠中央有一座村落,村落裡一對青年愛侶在取水的路上,被天外飛來的願望之石命中……而那些像玻璃的不知名的礦物,正是殞石殘留的碎片。
抱持如此浪漫想像的我卻在收到分析結果的第一時間裡大失所望。那些「不知名礦物」並不是什麼神秘的外星物質,而是確確切切的玻璃。
事實上,第一眼見到透明的礦物時,「如果只是玻璃呢」這樣的想法也曾經在清晰的在我的腦海裡浮現,但是,我是個執著於過往的夢的人。如同相信人生若只如初見的亞洲人,我一直就不是個擅長放下的人。
待到我終於能定下心來詳閱分析結果後,我卻隨即因為另一個可能性而大大的振奮了起來。
這可能是個足以證實「史前核戰爭論」的偉大發現。
目前推測智人存在了至少兩十萬年,考古學能證實的人類歷史卻只有短短七千年。難道說過去整整十九萬三千年裡的智人都過著無意識的集體生活嗎?人類能以七千年這樣在地質學上比蜱蜉還短小的時間發展到今日的文明規模,在幾十倍的時間裡無所作為難以令我信服。
或許漫長的時間長河裡人類曾創造出和今日一樣高等的文明,只是被某種不知名事物毀滅了,所以我們找不到高等文明的跡象──這樣的猜想在考古界頗受歡迎,只是到底為何毀滅卻還沒有共識。冰河、火山、隕石、人工智能等等都是受歡迎的假說,核爆也是其中一種說法──或許史前文明曾如同現代國家一樣發展出核武,接著必然發生的核戰爭毀滅了史前文明。
史前核戰爭的假說一直沒有證據支持,而這一男一女可能會成為證實失落歷史的偉大犧牲者正是因為──核分裂的高溫會使沙子異變並產生玻璃。
村落文明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遠方先進文明的某種核武器擊中,一對青年愛侶在取水的瞬間被蒸發了,而兩人身遭的碎片正是這真相的殘骸。
當時的我看來這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可能性。我甚至已經開始在心中撰寫那篇即將在考古界掀起一陣旋風,令我的名字足以被用來命名行星的文章了。
然而,就在一部份的探險隊先行把屍骨運回實驗室解析之後,出現了令我跌破眼鏡的結果:
屍骨上驗出了三氧化二鉀,也就是俗稱的砒霜。
兩人的死因不是流星也不是核爆,而是被毒死的。
難道是喝下水井中有毒的水後不知不覺毒發而死?然而這又與先前的理論相悖。
兩人的屍體完全沒有掙扎的跡象,村民也不會任由有毒的屍體曝屍在水源旁。
屍骨運走之後空無一物沙漠遺跡裡,這一男一女死前給我出的難題令我傷透腦筋。
如果能回到當下親口問他們就好了──這樣的夢想每個考古學家都有,我也有。但我也清楚,若能回到過去,考古學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正是時間的不可逆性賦予了現在一切意義。
七個月過去了,我一籌莫展。探險隊早已回到首府以便針對中戈壁展開更大規模的探索,我卻在遺跡附近的曼達勒留了下來,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崩塌已久的小小水井旁,把探勘的事都丟到腦後了。
想是因為曾經抱有那麼大的希望,所以捨不得放手。
我隱約察覺糾纏我的不再是兩人的死因,而是我曾為追查真相所付出的努力──我捨不得那些逝去的時間與希望,正如同我至今單身的原因。
或許你會說我過於執著了,然而正是因為有這份執著,我才成為了考古學家。否則如蜉蝣般忘卻即可,何必執著?
但那是題外話了。目前我唯一確切知道的是兩人的死因為中毒……中毒卻不掙扎──那自殺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不過即使自戕,會在死前痛苦掙扎吧?圍在屍骨旁的玻璃又該作何解釋?為何要在照理來說是村落中心的水井旁自殺?我陷入這樣的困惑循環,一遍又一遍推想,一遍又一遍推翻。
當局者迷──這句話或許並不完全適用於考古學。考古是發掘過去當局者迷失的記憶,而要懂得他人心中的真相,首先必須扮演當局者。
話雖如此,在找出兩人死因的這件事上,確實是局外人幫了我。
八月底,為了延長簽證時限,我不得以只好暫時飛回北京。某個雨中的清晨,我在回旅館的路上撞見一堆正在雨中玩耍的小孩。
在我的印象中,亞洲人下雨非撐傘不可,然而那群北京小孩竟不管雨勢,繞著大水窪玩耍,彷彿希望雨下的越大越好。
一名小女孩撲倒在泥巴裡,濺起了偌大的水花。回家之後肯定會被父母責罵吧。我這樣想,但她年少的同伴們卻在一旁拍手叫好。而她自己,也不怎麼在意。
抹了抹臉,又繼續玩耍追逐。
──要是──如果他們渴望一死呢?
我先前的推論都是基於「人並不想死」的原則來進行的,即使自殺,我也猜想兩人必定會掙扎……不過或許有一種真相,會讓兩人認為死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們渴望死在一起。
三個月後,探險隊在距離遺跡一百二十公里處,沙漠的邊緣挖出了馬和人類的頭骨。
彼時的他們經過了痛苦的掙扎後才死去,而死因有可能是缺水。
也就是說,在村落裡找不到其它村民的屍體,是因為他們都逃走了。為了逃避迫在眼前乾旱及終將到來的死亡,他們往沙漠外策馬前進,卻沒能掙脫命運。
這麼一來青年愛侶的命運也就揭曉了。
兩人不願隨村民離開,選擇了一同在乾枯的水井旁服毒自殺。
該說是無知嗎?又或是直視現在的勇氣?解開謎題後,我的心裡踏實了一塊,卻也空了一塊。
我交出了我的理論。然而,這樣的答案只是推測,除了我的想像外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能夠佐證。幾個月後為期兩年的探勘結束。協會認為兩人自願而死的結論太過匪夷所思,反而認為屍骨旁的玻璃是支持史前核戰爭論的決定性證據。至於兩人屍骨上的砒霜,則可能是分析過程中不小心污染上的。這種官方說法我當然不信,我拒絕在協會發表的文章上掛名。
這份執著並沒有任何用處,那處遺跡現在已經作為史前核戰爭的證據而聞名當世了。或許對於有文字以後又發展了六千年的現代人來說,迫於現實而死比較能讓人信服,無緣無故結束自己的性命這種念頭太浪漫,也太不合理了。
但,不信命運的我寧願相信碎片和破碎的水花中所存在的意義。
……他,不,她……為了和心愛的人在溫柔的夜空裡死去,於是在井畔灑滿了玻璃的碎片。
望著如此繁星,便忘卻了掙扎。
「題楓聽說*?」
「無?」
「一種事物,沙塵外存在著。有題楓的夜晚,世界被風和雨水淹沒。」
「很好呢。」
「再一次在這世界存在的時間裡,陪你去。」
譯注:假定遺跡所使用的語言裡,「題楓」意謂著「暴風雨」。
寫於2019.春.台北
此文收錄於我的短篇小說集
Nero (黃恭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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